总序
一、林真理子是日本文坛具有相当影响力的重量级作家,也是人气指数不断攀升的作家。据日本大宅财团所做的日本名人人气指数分析,林真理子跻身社会前列,而且在作家队伍中,位列前茅。而据日本传媒影响力指数调查,结果显示,她的传媒影响力近五年一直高居日本作家榜首。作为《朝日周刊》的特约撰稿人,她大量采访社会名流,做对谈、访谈。作为日本最时尚女性杂志《安安》的资深撰稿人,她一直追踪时尚风潮,成为日本当代女性的时尚代言人之一。由此可见其不同凡响的影响力。
就林真理子的作家地位,可以从如下几个方面予以考察。
(一)她本人不仅是日本大众文学最高奖直木奖获奖作家,而且自2000年以来,一直担任这个奖的评委。她还担当过十余种文学类的评委,如日本恐怖小说大奖评委(1993)、小说
新潮长篇新人奖评委(1994)、朝日新人文学奖评委(1995),出任讲谈社散文大奖评委(1998)、三得利推理大奖评委和吉川英治文学新人奖评委(1999)、每日出版文化奖评委(2000)等。 (二)她笔耕20余年,发表近140 部小说、散文,其中近10部被拍成电影、电视剧。数部被译成英文、朝鲜文、中文。作为一个40多岁的作家,如此多产畅销,在日本绝无仅有。林真理子是位勤奋异常、作品等身的作家。自从随笔集《把快乐买回家》(1982)使她一举成名后,在二十余年的笔耕生涯里,她以惊人的创作热情和出色的写作才能,发表小说和随笔近140 部。其中,《星光下的斯特莱》(1984)、《忧郁的葡萄》(1984)、《胡桃之家》(1985)相继被推选为通俗小说的最高荣誉——直木奖的候选作品。短篇小说《只要赶上末班飞机》和《京都行》最终使她获得了第九届直木奖,登上了日本大众文学的巅峰,享誉日本。她的小说《白莲依依》(1994)、《众人的秘密》(1997)还分别获得了第八届柴田炼三郎奖和第三十二届吉川英治文学奖。
林氏的作品有多部被改编成电影或电视剧,如《向星星许愿》、《南青山物语》、《忧郁的葡萄》、《青果》、《明治宫女》、《东京窃国物语》、《快活的全家旅行》等。
小说《青果》最初连载于杂志《周刊文春》上,1996年由文艺春秋社汇集出版,随即成为畅销的长篇小说。翌年被改编成电视连续剧,之后又被拍成电影,一时成为日本街头巷尾的话题。据报载,连日本首相小泉纯一郎也为之着迷,在出访非洲的飞机上一气读完不算,还推荐给了当地的日本大使馆官员。一部小说能引起如此的轰动,委实是个饶有趣味的现象。与《青果》堪称姊妹篇的长篇小说《错位》,连载于杂志《周刊现代》上,2000年11月出版单行本后,在短短的四个月之内重印了五次,足见其销路之佳。
(三)登上文坛30年,至今人气不衰,在日本鲜有,是名副其实的文坛常青树。近10年来始终是排名前3 位的日本女作家。她的散文成名作《把快乐买回家》重版58次,至今仍然畅销。
小说《读书的女人》2003年下半年还被拍成电视连续剧,在日本国家电视NHK夜间黄金时间播出。
特别令人叹服的是,林真理子自登上文坛以来,她和她的作品至今人气不减当年。尤其是在日本的女性当中拥有大量的读者,在日本东京二十至三十岁的女性读者中是最有影响力的作家。这是为什么呢?
究其原因,当然是因为林真理子的文笔朴实,诙谐幽默,独树一帜。她的小说贴近生活,情感描写细腻,生动感人。她的散文随笔常用人们熟悉、流行的语言描述日常生活中的人和事犀利地剖析人的内心世界,辛辣地针砭时弊,丝毫没有华而不实、矫揉造作的弊病。尤其是对自己痛入骨髓的剖析。因此,读者读起她的作品来感到十分亲切痛快。
更重要的是,林真理子在她的以恋爱为主题的作品中,塑造的女主人公几乎都具有强烈的自我意识和个性,自强不息,敢作敢为,一个个都是决不负于男人的“女强人”。也正是广大读者特别是女性读者对日本社会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社会封建意识的一种反叛和挑战,是富有时代精神的。
日本在精神和文化上具有双重性。自明治维新以来,它积极向欧美靠拢,吸取西方文化,成为亚洲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另一方面,它又继承保留了东方的传统思想和文化。其中突出的一个方面就是“男尊女卑”的封建传统意识。至今,在日本,丈夫被称做“主人”,妻则被称为“家内”。男人会跷起小拇指象征女人。在企业中,男女同工不同酬、女职员有能力也难晋升的现象屡见不鲜。妇女的社会地位仍然低下。在这种社会环境下,“女强人”式的女性显然难能可贵。林真理子在小说中描写的这种类型的当代新女性体现了日本社会的变化,迎合了广大读者特别是女性读者对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社会封建意识的逆反心理,反映了渴望提高社会地位的广大女性的愿望,因而得到了她们的共鸣。
她的随笔更是直抒胸臆,为女性的自强自信自立而畅言。《美女入门》系列,不仅为我们带来了世界时尚中心之一的东京美女地图,而且更重要的是扮美、求美、爱美的深刻理念与不懈追求。为了美,为了自信自强,女性可以一掷千金,不顾一切,可以孤注一掷,可以一切从头来,总之,为了成为活得自在的女人,为了女人一生的美,一辈子都要将美女运动进行下去!
林真理子通过她的一系列作品成了当代日本女性的忠实而又活跃的代言人。她的作品也因之人气不衰。
二、
常可以听到这样的说法,吃菜要吃中国菜,媳妇要娶日本人。理由是,中国菜美味可口,日本的女性贤惠温顺。在很多人的心目中,日本女性总是身穿艳丽的和服,迈着小小的碎步,在男人面前鞠躬哈腰,轻声柔气,百依百顺……
可是,打开这次奉献给中国读者的日本当代流行女作家林真理子的小说系列五种,就会发现林氏作品中的女性形象与人们印象中根深蒂固的传统日本女性大相径庭。她们不仅穿着流行时尚,走路昂首挺胸,言谈不拘礼节,颇有俯视须眉的“女尊男卑”的气势,而且在婚恋与家庭、工作与消费、健身与减肥,乃至人际关系等方面,她们都以一己为中心,强化自我,张扬个性,表现出反叛正统的人生观与背离传统的价值观。简言之,林氏笔下的这些形象可以说是二十世纪与二十一世纪交替之际跃上文坛的“女强人”。
此次付梓的林氏中文版小说系列五种,即《忧郁的葡萄》、《只要赶上末班飞机》(含《京都行》等)、《明治宫女》、《青果》、《错位》。除了历史小说《明治宫女》之外,其余的均为现实题材小说。从较早问世的青春小说《忧郁的葡萄》中的乃里子,到获奖作品《只要赶上末班飞机》中的美登里和《京都行》中的久仁子,乃至于堪称为姊妹篇的《青果》与《错位》中的麻也子、典子、希、美佳子,这群女性人物形象无不浓烈地表现出“女强人”的性格特征。
社会的基本单位是家庭。一对男女由恋爱最终组合为家庭,这仅仅是个起点。婚后现实的生活替代了热恋的浪漫,男方还要承担起家庭的主要经济负担。现代社会的激烈竞争使得男人们疲于奔命,而日本企业“以公司为家”的所谓企业精神,更使得他们无暇顾及自己的家庭,失去与家庭成员的日常交流。于是,天长日久,以感情为基础的家庭结构开始倾斜、崩溃。丈夫忙于应付工作,夫妇间日益缺乏感情的交流,最后影响到夫妻生活。这时,作为另一方的妻子如何对待?按照传统道德观念的要求,妻子必须具备献身精神,应该做出忍耐甚至牺牲,以维护家庭的稳定。
但是,小说《青果》的主人公麻也子却不然。她认为作为一个女性“应该选择自己的人生”,不能光以牺牲自己来维系夫妻关系和家庭。当她对只顾埋头工作的丈夫感到不满,觉得孤独时,便与其他的男人交往。当自己想与丈夫做爱而被丈夫拒绝时,作为报复,她随即与他人去旅馆幽会。在小说描绘的不伦之恋中,值得注目的现象是,以林氏为代表的当代日本女性对于“欲”和“情”的观念变化。夫妻关系,从本源上说,是一种“欲”和“情”的和谐统一。这种统一一旦失衡,家庭就容易发生危机,婚姻的一方也往往守不住寂寞,而去寻找“欲”的补充。麻也子红杏出墙,一开始也是出于这种目的。当她与情人野村在旅馆幽会,无意中得知野村还有另外的相好时,她不仅没有妒火中烧,暴跳如雷,而且依旧与他云雨交欢。用麻也子的话说,她只是对野村有“性趣”而已,并没有真正的“爱”。有“欲”而无“情”,与野村的上床只是为了满足她被压抑了的性饥渴。然而,女人总是期望 “情”与“欲”的和谐统一。麻也子在与野村的交往中满足了“欲”而没有得到“情”时,她仍然渴望得到真正的“情”。当新结识的音乐评论家工藤对她表达了单纯而又灼热的感情后,麻也子把他同丈夫、野村进行了比较,大胆地做出了与工藤结婚并一起去海外生活的抉择。 《青果》并没有从伦理道德上对麻也子的婚外恋作任何的裁决,它只是笔致淋漓地描写了一个婚外恋的女人在一个没有爱情的家庭里,不想委曲求全,甘当丈夫的附庸和家庭的牺牲品,而是执拗地去追求女人本该得到的“情”和“欲”,寻找女人自身的价值。只是它的结局并不圆满。由于工藤母亲的反对,以及与工藤生活在一起出现的各种不协调,麻也子最终与工藤也未结出幸福的果实。原先的丈夫已与他人重组家庭,麻也子又重蹈覆辙不时回到只有“欲”没有“情”的野村身边。不久她怀有身孕,但这只是一个酸涩的果实。
与《青果》主人公为女性不同,《错位》的主人公则为男性。尽管如此,该书着力描述的仍是围绕“欲”与“情”的冲突而展开的男女不伦,因此不妨称之为《青果》的男性版。在《错位》中轮番登场的几位女性,虽然性格各异,但有一点是极为相似的,那就是强烈的个人占有欲。这种占有欲实质上是一切以自我为中心的极端利己主义,它作为颠覆婚姻、解构家庭的原动力,赤裸裸地贯穿于小说人物之间的畸形情恋之中。为了得到自己意中的情人,
她们处心积虑,明争暗斗,演出了一场错综复杂的婚外恋活剧。男主人公原冈的第二任妻子典子,不顾原冈已有妻小,用自己的魅力诱惑原冈,把他掠入了自己的怀抱。原冈公司的打工妹希,本来已有年轻的婚约者,但仍对年长的原冈主动出击,与其频频出入情人旅馆。地方电视台的主持人、原冈前妻的侄女美佳子,从职业和性格上看,怎么也是个与婚外恋无缘的大家闺秀,最后竟然也出人意料地怀上了原冈的孩子,迫使原冈再次离婚。
与《青果》不断推进的手法不同,《错位》采用了推理式的叙述方法,悬念频出迭起,情节扑朔迷离,直到最后才披露当局者之间的复杂关系和原冈四面楚歌的“错位”结局。这部作品读后使人们对当代女性在情场上的强烈占有欲和极端利己感到悚然不已。
《只要赶上末班飞机》和《京都行》两篇作品中的女主人公都是在事业上富有成就的奋斗型“女强人”。小说生动细腻地描绘了两个同类型女性在爱情上的失落和挫折。这两篇恋爱故事引人注目的地方是当今社会男女双方的地位变化,传统的男主女次、夫唱妇随式的关系构图完全颠倒过来。在事业和经济上获得成功的女性在男女关系中占了主导地位,而男子则成了陪衬和配角。《只要赶上末班飞机》的女主人公美登里原来只是个收入微薄的女职员,她改良了国外的人造花技术,使之大为流行,受到媒体关注,她也随之一跃成为花卉艺术家、社会名流。作者构思巧妙地把故事的时间设定在一天内,从中又在时空上采用了今昔夹叙的手法。小说伊始,主人公的恋爱已经结束。她从东京来到札幌讲课,工作余暇,心血来潮,拨通了分手后来到札幌工作的昔日恋人的电话,于是两人在饭店重逢。但此时的美登里全然没有抚今追昔的伤感。她只是除了几分出差在外的寂寞外,最主要是想向昔日的恋人炫耀自己今非昔比的成就,刻意让对方尝尝当初不该分手的后悔莫及的苦涩。他们曾经恋爱过,同居过。美登里曾经把微薄的收入毫不吝啬地花在手头拮据的男友身上。然而,对方却很自私。一天晚上,当她省下钱买了男友喜欢的寿司,深夜去幽会时,对方饱尝了佳肴之后却只顾手头的工作,无情地把她打发回家。不久男友又有了新欢,彼此的感情终于破裂。当久别重逢的男友恳求美登里在札幌多住一晚,重温旧情时,美登里感到一切早已经结束,自己的虚荣心已得到满足。面对已有妻室的昔日情人,她果断地加以拒绝,赶上当天的末班飞机,返回东京。
《京都行》的女主人公久仁子是个女性杂志的编辑,也是个能力不俗、事业成功的“女强人”。和《只要赶上末班飞机》的美登里相比,她在性格上更奔放热情。当她经历了一系列的恋爱曲折后,与京都出生的高志一见钟情,随即坠入情网。从此她经常从东京到京都往返千里,与男友相会。千年古都,风雅古朴。寺院幽径掩隐着情侣倩影。冬日皑皑的白雪世界更衬托出她灼热纯洁的爱情。作品中情景交融的描写,让人们在阅读了一个热恋故事的同时,足足地领略一番浓浓的古都风情。经过一番热恋,久仁子因对喧嚣的东京生活和快节奏的工作感到身心疲惫,加之又想每天和情人见面,于是提出辞去手头工作,搬到京都去住。谁知,此话一出,情形骤变。当久仁子再次来到京都时,车站上看不到高志的身影,她在电话中才得知,对方听到自己要搬到京都来,生怕承担经济和生活的责任,居然避而不见。面对只图个人快活而毫无责任感的男人,久仁子带着深深的失望和愤懑离开了京都。
这两部作品告诉人们,在当今的日本当一个事业型的“女强人”十分不易,她们要得到真正的爱情更是难上加难。
三、
历史小说《明治宫女》在林氏小说系列中无论就题材而言还是就风格而言都另树一帜,但是,就立意而言,林氏似乎正是着眼于下田歌子这位历史人物血液中所流淌的“奋斗”精神,才把她作为描摹的对象。换言之,林氏是把这位十九世纪与二十世纪之交为人垢病的“恶女”作为百年之后“女强人”的榜样而加以再现的。
小说的主人公下田歌子是明治后期、昭和前期闻名遐迩的一代名媛。她虽出身于乡村的没落武士家庭,但容貌出众,聪颖过人。七岁便能出口成句,创作和歌。十九岁选入宫中,因其出类拔萃的创作才能,深得皇后宠爱,赐名“歌子”。以后宫中地位连年晋升,在明治四十年被授予四等宝冠勋章。在社会上她热心教育,开办贵族学校,亲任校长。还曾出访欧洲,视察女子教育,得到英国维多利亚女王的接见。贵族学校改为学习院大学后,又任女子部教授、系主任,并有很多教育著述。下田歌子被称为日本女子教育的开拓者,不论皇室贵族还是平民百姓无人不知其名。《明治宫女》的时代背景正是下田歌子最辉煌的时期。但是,小说的展开却出人意料地以一个爆炸性的新闻拉开帷幕:明治时期的进步报纸《平民新闻》突然连载文章,揭露天下闻名、人人仰慕的下田歌子并不是女中俊杰,而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风流荡妇!她的成功背后隐藏着一系列上层社会的丑闻。早在十年前,权势显赫的总理大臣伊藤博文见下田歌子不仅才貌出众,又得皇后眷爱,觉得政治上正好可以利用。而下田歌子亦知伊藤是当代天皇的宠臣,可作靠山。于是,两人在利益和情欲的驱使下苟合在一起。不久,伊藤将明治天皇委托的日本女子教育的重任托付给了歌子。与此同时,歌子又耐不住寂寞,向年轻英俊的医师三岛频送秋波,使其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在歌子的身边还游动着一个神秘人物——巫师饭岛的身影。他不仅能占善卜,风流倜傥,而且长得酷似当时的明治天皇,于是歌子又从他的身上求得了精神和肉体的慰藉。皇宫中风传歌子入宫不久便得到天皇的宠幸,耳闻传言的歌子匆匆与乡下的武士成婚,离宫而去……丑闻被报刊披露后,歌子施展手腕儿,怂恿饭岛为其奔走,威吓报社,策划伊藤为其周旋,封杀报刊。
皇室贵族、政府高官出于各自利益,为或弃或保歌子而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小说采用纪实性的编排,叙述了下田歌子传奇式的身世和经历,使得主人公及其周边的历史人物栩栩如生,跃然纸上。有意思的是,历史上的下田歌子是个极其复杂的人物。她出访西洋,倡导女学,她创办的学校最早接纳清朝留学生,人数多时达40余人,可谓开明志士。另一方面,她又是一个从小入宫,深得皇室宠爱,皇权思想根深蒂固的顽固派。小说的情节是
否完全符合史实且当别论,但是,作者在小说中,把当时早期社会主义者创办的《平民新闻》的报道作为情节的主线,把下田歌子完全作为一个外秀内丑的封建卫道士加以描写,倒使读者难得地窥见作者林真理子的政治倾向。
在众多的历史上的女性人物中,林真理子为什么偏偏要选中下田歌子呢?下田歌子出身并非豪门华族,然而她巧妙地利用自己的才貌,呕心沥血,惨澹经营,从一个出身低微的女子,一跃而成皇室宠幸的女官、贵族学校的首长、日本女子教育的开山。尽管她丑闻缠身,薄行不断,是个不折不扣的“恶女”,但她能力出类拔萃,手腕非同寻常,从社会底层挤进权力中枢的“奋斗”历程,似乎非常符合林氏创作构思立意的基本倾向。选择这一历史人物为自己小说的主人公,也完全透露出作者以自己的价值观审视以往服务当今的审美趣味和价值取向。
作者在创作这篇小说时,参阅引用了大量的有关的史料,特别是皇室的趣闻轶事的描述使小说增添了很大的趣味性。这部小说的翻译,也为中国读者打开了日本皇室的神秘大门。
四、
林真理子既是著名的大众小说家,也是作品畅销的散文家。这次奉献给中国读者的还有她的随笔系列五种,即《把快乐买回家》、《美女入门》、《女人自有男人爱》、《做个运气好的女人》和《美女入门2 》。如果说林氏以其小说的虚构手法塑造了当今日本文坛上的“女强人”形象群,那么,她的随笔则以形象的文学语言道出了现实生活中“女强人”的自身体验和感受。在这些随笔集里,林真理子从女性自身的角度出发,以一种现身说法似的布道精神,毫不隐晦地讲述着“女强人”的成功之道:女人必须始终怀有一颗矢志摆脱“弱者”宿命的“野心”,在人生坎坷不平的道路上勇往直前,即使遭遇千辛万苦,也痴心不改,正如她在《美女入门·所谓野心》所说的那样:女人哪,站在平地上的时候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像井底之蛙似的仅仅知道头上的那片天。可上了一个层次之后,她便知道山外有山,应继续往上攀登。这种攀登当然是苦不堪言的,痛苦的时候她就想下来,犹豫是否回到那块平地。然而,她再也不想回到那块平坦的地方。于是,只有咬紧牙关向上攀登再攀登。那种过程是相当痛苦,相当难熬的!但这,就是我所谓的“野心”。
林氏的“所谓野心”,有其本人攀上成功巅峰的生动实例,作为传授给同性读者的心得尤其具有煽动力。似乎没有任何一个作家能够像林氏那样,敢于最不扭捏、最不做作地表露她对人生、婚姻、情爱、职业、交际、化妆、瘦身、着装、时尚诸事的观点。甚至不需阅读正文,仅仅瞧瞧题目就有些让人触目惊心,比如:《美少年属于大家》(《把快乐买回家》)、《女人也爱金钱、地位和名誉》(《把快乐买回家》)、《财运第一,情运第二》(《做个运气好的女人》)、《拜拜吧,“掉价”男人》(《做个运气好的女人》)、《该分手时就分手》(《做个运气好的女人》)、《女人,就得爱美》(《美女入门》)、《别怕鬼迷心窍》(《美女入门》)、《量体裁衣:奇耻大辱》(《美女入门2 》)、《受欢迎的女人直截了当》(《美女入门2 》)……
这些标题所展露的林氏为人处世的信条,与传统日本女性约定俗成的守则可以说是冰炭不容所谓温柔含蓄,低眉顺眼;所谓婚后辞职,相夫教子;所谓节俭持家,一个铜子分两半花;所谓失恋后以泪洗面,痛不欲生,诸如此类的“弱者” 特征,在林氏的散文里找不到丝毫的踪影。她提供给读者尤其是为某种苦恼所纠缠着的女性读者的,往往是令人意想不到的豁达与彻悟。购物就是我的保健营养液,购物就是我的强心壮神素!《我是何许人也》)钞票就是为了把喜欢的东西买到手,然后再去拼命地赚,就是这样一个周而复始的过程。(《我是何许人也》)一帆风顺的普通人所拥有的波澜不惊的恋爱太没意思了,至少应该凭借“争锋”往恋爱中加点儿大人的作料,这样做才算没白在世上走一遭。(《“争锋”与“不伦”》)灰头土脸地记住自己曾被抛弃,那就等于自己亲手玷污了自己人生的季节。再不要什么曾被抛弃,这种时候日语中有一个最合适的语词,那就是“失恋”!我们彼此曾经相爱,只是错过了机会,将记忆变成这种美丽的物语不是更好吗?(《失恋的记忆》) 如果一生从未鬼迷心窍,那可真是太没意思了。做了后来自己觉得糟糕的事,这才叫年轻,这才叫女人。以后不绝如缕地不断后悔,但那正是甜蜜的后悔,正是使女孩儿变得更加妩媚多姿的后悔。(《别怕鬼迷心窍》)能把爱人掠夺过来真是一种终极的胜利。成功地掠夺了爱的女人,等于获得了闪闪发光的勋章。
(《掠夺“爱”吧》)与其怀疑“是不是只为了我的肉体”,不如有一种自信:我的肉体足以让他着迷!(《为了得到我的身子吧!》)
林氏开列的这类人生指南似乎很难叫人条条苟同,但对于方今之世徘徊在新旧价值观之间的东瀛花季少女们而言,她们却仿佛从这位“学姐”的笔下获取了修身立世的良方,纷纷着了魔似的成了林氏其人其作的FANS。漫画家樱泽惠里加忆起高中时代阅读林氏随笔的感受时说道:“看她的文章就好像进入了高年级学兄学姐们的世界,要知道这些学兄学姐很少会把知心话透露给我们这些小东西的啊。真是让我既兴奋又有些紧张,但是非常有趣。”
樱泽本人似乎正是从林氏作品所述说的“各种各样的挑战”、“种种冒险物语”中吸取了“各种经验”,才由“昔日的乖乖女”“成长为一名还算过得去的漫画家”,成为一名昂首挺胸的“女强人”(参见樱泽惠里加《美女入门·解说》)。
林氏随笔之所以每一本问世之后都一版再版,之所以成为日本花季少女们抢购的“案内”,主要原因恐怕就在于林氏以一位“学姐”的亲密身份,向她们娓娓道出了告别脆弱、挑战失败、“永不灰心!决不服输”的强者成功之术。
五、
文如其人,林真理子的作品长期为人爱读,还在于作家自身的素质和性格。因为林真理子本人就是一个“女强人”。她和她作品中的女主人公一样,有着强烈的作为女性的自我表现意识和个性、不容伤害的自尊。她爱憎分明,嫉恶如仇,敢于说“不”。她曾对人说,“我最不能容忍的是他人对我的支配”,“我所有的感情可归纳为两个字,爱和恨”。长期以来,她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写作,将自己的素质性格、自己的爱与憎融合在每个作品中,为实现女性的社会价值和地位大声疾呼。不仅如此,她还积极参加各种社会活动,经常在媒体和各地作有关女性问题的谈话和演讲,出演日本传统舞蹈及歌舞伎,还参与音乐歌剧、话剧的表演,甚至还大胆挑战电视剧的演出( 事后她诙谐地说,在那些身材苗条的女演员边上,自己的身体显得实在庞大,真叫人伤心) 。以自身的发奋和努力证实了女性在社会中的作用和成就。她通过文学创作之外的一系列社会活动,得到了广泛的认可与肯定。除获得多项文学奖外,林真理子还担任过一年一度的日本除夕红白歌会的评审员(1982),曾被选为美国国务院“肩负明日日本使命的年轻人”出访美国(1987),获和服优雅京都大奖(1992),荣膺1998年日本当年最出色女性,获钻石人格奖。日本媒体在2001年引用林真理子本人的话谑谈道:“这一年,包括美在内,她把一切都收入囊中。”(是年她生女、出畅销书、乔迁、获奖等)她还数次出访西欧,参加时尚发布会、音乐会等。
林真理子的“女强人”性格和她的人生经历有着很大关系。在这次的翻译小说系列中,还有一部作者极力向中国读者推荐的作品《忧郁的葡萄》。这是一部描写高中少女的青春小说。主人公乃里子是一个葡萄果农的女儿,她土里土气,长得又不漂亮。当她考入名牌高中时,受到周围的妒嫉,在学校里常常被人歧视甚至欺负。当她情窦初开,勇敢地向自己的同窗表白胸臆时,得到的是对方无情的拒绝。当她抽签与另一个颇有好感的男生同桌时,又遭到对方的嘲弄和嫌弃。她感到孤独、悲哀、愤怒,但她没有屈服,并勇敢地反击,直到对方下跪认错方才罢休。整篇小说描绘了一个灰色暗淡的青春时代,非常细腻深刻地剖析了一个灰姑娘式少女的内心世界。这部小说实际上就是作者青春时代的真实写照。作者回忆道:“我在中学时,受到了同窗的种种欺负。”“当时唯一与我做伴的是一只猫。”作者历经曲折的青春时代,使她产生了异乎寻常的自我意识和深刻的自卑心理。踏上社会以后,她的人生道路也很坎坷。为了应付生活,她打过各种各样的苦工,甚至下厨房,带孩子。尽管这样,还常常捉襟见肘,拮据到连续数天不得不用最便宜的面包充饥,甚至受到“无米下锅”的威胁。
这种身处社会最底层的生活沧桑更加深了她少女时代形成的强烈的自我意识和自卑心理。但是,可幸的是,逆境造就了林真理子的百折不挠的“女强人”性格,她不仅没有向命运屈服,反而把“自卑”变成“自强”的动力。她在文学的道路上,钻研切磋,含辛茹苦,不断进取,终于获得了今天的辉煌。可以说,林真理子的作家生涯本身就是一部“女强人”的奋斗史。
六、
策划林真理子系列丛书的选题,始于世纪之交的两千年。产生了主编一套日本当代走红作家的中文版丛书的构想后,经过一番调查和比照,我们觉得林真理子的作品在反映当今日本女性的心灵世界方面不无意义,便决定选编她的著作十种以飨国人。其间便得到了作家热情的支持和慷慨的推荐。又巧遇国内最早推出村上春树作品《挪威的森林》的漓江出版社,慨然允诺出版这套丛书,使策划者的心机和译者的辛劳得以实现。在此,我们谨向漓江出版社的领导及具体参与此丛书编辑策划的汪正球兄表示深切的谢意。林真理子拨冗为中文版作序,林氏事物所为中文版事不惮烦劳,谨此一并致谢。老友黑龙江大学教授田忠魁兄、青岛海洋大学教授林少华兄于笔耕繁忙之际多次为这套丛书的出版不吝赐助,在此亦致谢悃。本丛书由武汉大学中日文化研究中心参与策划,在此一并感谢。
本丛书十种中译本书名、译者及所用原书书名、出版社如次。
散文系列:
1.《把快乐买回家》,王建康译;
原书:《ルンルンを买っておうちに归ろう》,角川书店,1985年版。
2.《美女入门》,扬阳译;
原书:《美女入门》,株式会社マガジンハウス,1999年版。
3.《女人自有男人爱》,周黎薇译;
原书:《みんな谁かの爱しい女》,株式会社文艺春秋,2000年版。
4.《做个运气好的女人》,陈晓雷译;
原书:《强运な女になる》,中央公论新社,2000年版。
5.《美女入门2 》,田葳、徐英东译。
原书:《美女入门·Ⅱ》,株式会社マガジンハウス,2000年版。
小说系列:
1 .《忧郁的葡萄》,施小伟、张乐风译;
原书:《葡萄は目に沁みる》,角川书店,1986年版。
2 .《只要赶上末班飞机》(含《京都行》等),王建康译;
原书:《最终便に间》に合えば》,株式会社文艺春秋,1991年版。
3 .《明治宫女》,林少华、黎爱宁译;
原书:《天皇の淑女》,新潮社,1989年版。
4 .《青果》,石不石译;
原书:《不机嫌な果訢》,株式会社文艺春秋,1996年版。
5.《错位》,冯雪梅译;
原书:《ミスキャスト》,讲谈社,2000年版。
2004年春
致中国读者
中国朋友们,你们好。应该说我们不是初次相识,因为我早已有几部作品译成了中文。
前两天,我出席书店的作者签名仪式,读者的队列中有位中国的留学生。据说是在中国国内读了我的作品。 我登上文坛二十年,现在被称为日本非常有声望的作家之一。我给女性杂志写随笔,也写历史小说,还经常客座周刊、月刊杂志的各种对谈。恐怕还没有如此多方位活跃的作家,这是我所自负的。希望通过我的作品接触今天的日本。在我的随笔等当中,会有些难懂的固有名词之类,可以问一问周围的日本人。人们认为我的随笔有点过于直率。恭谨的中国读者,尤其是女性会如何理解我的作品? 我有点担心,也觉得很有乐趣。
林真理子
婚宴上的男人
天气预报说有雨, 灰蒙蒙的天空也一直阴沉沉的, 却一滴雨也没落下来。原冈俊明对圆形餐桌上的闲谈听得有些腻烦了, 便开始注视窗外的大冷杉树。在东京市内一般的庭院里很少见到这么大的冷杉树。如果是在圣诞节即将到来的季节, 一定会有人将它装点一番用来做圣诞树的。虽说泡沫经济早已崩溃, 但在圣诞前夕喜欢享受聚餐之乐的年轻人依然随处可见。他觉得对这些年轻人来说, 这种天然的圣诞树一定是一种最理想的装饰品。因为现在社会上流行餐厅婚宴, 所以今天的婚宴也采用了比较简单的程式,先是由婚姻介绍人简单地客套几句, 然后是主宾们分别献上一番祝词, 接下来就是请来宾们慢慢地进餐。
这种形式虽说很受欢迎, 但由于坐在圆形餐桌上的来宾个个都是同一公司的人,因此还没等到饮餐后葡萄酒就没了话题。原冈心想这种形式的婚宴还真不如过去那种祝词长长的、一直到结束时仍余兴未尽的结婚典礼, 因为那种形式反倒可以多消磨一些时间。
想着想着, 原冈不知不觉地将自己飘忽不定的目光转向了新郎和新娘。端详了一会儿之后才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一对让人自愧弗如的俊男靓女。新娘是一位留着短发、长得很洋气的跑国际航线的空中小姐。那模样说她是模特儿也会有人相信。结婚礼服据说是在米兰买的,穿在她那无一丝赘肉的苗条身材上显得非常合适。商社白领和空中小姐, 仅这种搭配本身就很时尚,加之新郎江口又是位很称头的美男子,因此这桩婚姻着实让人羡慕。新郎的父亲是位曾任某商社副社长的实力派人物,他本人又是个典型的归国子女。为人处事很得体,又很能干,而且在很多方面都有些关系。今天的婚宴主持人据说就是由他大学时代的好友、富士电视台的男播音员亲自来担任的。宴席期间好多人站起来围到新郎新娘身边向两人敬酒。新郎新娘是在都市比较优越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非常般配的一对,让人羡慕的因素可谓应有尽有。每当朋友过来打招呼时,新娘就会露出一脸发自内心的微笑。嘴虽说略大了一些, 可牙齿排列得非常整齐,看上去显得很高雅。一定是小的时候父母为她矫正过牙齿, 犹如好牙的样板似的,牙齿整齐地排列成一行,也许到现在为止她的人生经历也像她的牙齿一样排列得那么整齐吧。而且今天她又和江口这个从性格到经历都无可挑剔的男子结为百年之好。
看着看着,不知为什么原冈却由对两人的联想而产生了一种哀伤的情绪。他在想,在优越的生活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公子哥和娇小姐对人生的苦恼和挫折的初次体验应该就是结婚。新娘今天这样的笑脸当然不可能永远地持续下去。
也许是来宾们多少有点饮腻了葡萄酒, 周围的空气开始变得有些浑浊。这时主持人再次拿起了麦克风。“婚宴现在是宴意正浓, 下面我们请几位来宾代我们向两位新人献上几句祝词。”主持人似乎也多少有些醉了, “献上”一词的发音没有发得很清楚。继江口的上司之后是新娘的前辈、一位空中小姐的祝词。她一开口周围就立刻静了下来。年龄在三十五岁左右, 不但相貌长得很美丽,讲的内容也非常幽默,而且短小精练。
“下面我们请新郎入社以来一直受其多方关照的纤维二部科长原冈先生为我们讲几句话。”
突如其来的指名发言使原冈感到很突然,这事他从未听江口说起过,他一边在心里抱怨着一边站了起来。
“江口君、真美小姐:首先我向二位表示由衷的祝贺……”
原冈边讲边环视着周围, 有几位衣着黑色和式礼服的女性坐在一起,从整体上来看今天来宾的服饰都比较轻松、活泼。因此他断定在这种场合演讲大全上写着的那些实例恐怕是派不上用场了。
“刚才主持人介绍说江口入社以来一直受我关照, 实际上根本不是这样。在我的记忆当中我不过是常教给他了一些坏道道。”
周围响起了笑声。原冈此时想起了江口有一段时间曾经常出入歌舞伎町红灯区的事。江口从小养尊处优, 当他知道世上还有这种令人销魂的地方时曾一度险些陷得难以自拔。那时候原冈曾忠告过他多次, 甚至为了制止江口去那种地方还颇费了一番苦心。当然在今天这种场合不能提那些事。
“据说新娘婚后也将继续工作, 我想江口一定会成为一个非常体谅和支持妻子的好丈夫, 这一点我可以作保, 为什么这么讲呢……”
接下来他插入了一些大家一起驱车旅游时的话题。据说从小在美国长大的江口每逢夏季就一定要去参加露宿野外的野营。无论是野炊还是搭帐篷,江口都做得很漂亮, 而且还很乐于助人。
“江口君, 如果你没忘记野营时你的干劲的话, 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好丈夫的。衷心祝愿二位今后能同心协力建立个好家庭。”
在周围还说得过去的掌声中原冈回到了自己的坐位上, 这时耳边又响起了宴会主持人的声音。
“谢谢原冈先生。顺便说上一句, 据说原冈先生也是位新闻人物,三年前曾陷入了一场电视剧般的大恋爱, 为了与现在的夫人结合而抛弃了一切。”
周围响起了成倍的掌声。
“在这种喜庆的时刻您不该提什么我的事嘛!”原冈的话几乎被掌声淹没,没有几个人能听到他的这句话。就像刚才漂亮的空中小姐致辞时那样, 这时很多人开始向他频频以目致意并报以掌声。原冈在困惑当中甚至感到几分愤慨。
三年前自己抛弃了前妻,与典子再婚的事在公司无人不晓。但这毕竟不是那种可以挺起胸膛、引以为荣的事情。
今年已三十八岁的原冈在他所在公司的地位比较微妙。他深知出人头地早已无望, 现在只求别落得太惨, 这种想法与日俱增。原为财阀母体的原冈所在公司虽属名门商社, 但这几年却一直不太景气。原冈周围被调到下属公司或提前退职的也不乏其人。这样一来人们往往会满足于安于现状, 原冈心想坐在主宾席上的公司的头头们听到这种话会作何感想呢?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朝那边看了几眼。
接着他又在心里抱怨道:现在的年轻人的结婚典礼有时会搞些莫名奇妙的东西。虽说是将洋式的餐馆包租下来的婚宴, 可整个程序包括内容如果不是按部就班地搞的话也还真让人觉得没劲。没过多久宴会宣布结束, 人们纷纷站起身来。今天的菜肴不错, 葡萄酒也是精选的上好的葡萄酒,虽说是午餐,可原冈一个人就喝了半瓶。
在服务台那儿,连同交付保管的风衣一起,一个小小的纸袋也转送到了原冈的手上。里边装着一些卡片和纪念品。大概与刚才喝的葡萄酒一样这些东西也是新娘精心选购的。江口很有可能被派到海外去工作, 而新娘呢, 也一定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商社白领夫人。
“对不起, 可不可以打扰您一下。”
回头一看,这声音来自站在他身后的一位女性, 手里拿着一个与原冈同样的小纸袋。今天新娘的朋友来了不少漂亮女子, 她也算其中的一个。身着一身略带点光泽的粉色西式女套装, 这身女套装领口开得特别大, 将她那白皙、颀长的脖子衬托得很美。
“按道理讲我大概是不该跟您打招呼的, 可今天实在是巧遇。”
她像是有些害羞似的咬了一下嘴唇。可原冈对站在眼前这位如此表情的女性却一点记忆也没有。原以为不是新娘的朋友, 就是公司方面请来的客人, 总之原冈对她没有一点印象。如果说她是派遣公司派来的职员, 那倒还是合乎逻辑的。因为像她们这种职员一般都是在公司里的人刚刚把她们的面孔和名字对上号的时候, 就开始辞职走掉或被调到别的地方去了。“我叫谷口美佳子。”
对这个名字他也是一点记忆都没有。
“那么,如果我说我是谷口洋子的长女的话, 您会记起来吗?”
谷口洋子, 谷口洋子, 这个名字的确是在什么地方听到过。当原冈还在绞尽脑汁回忆时, 她已打开了那扇沉重的大门。
“我是木村多惠子的外甥女。”
听到这儿,与其说是让他感到震惊不如说是让他感到难堪。木村多惠子就是和自己已经分手了的前妻结婚以前的名字。与原冈同龄的多惠子是那个年代很少见的五姐妹当中的一个, 她有一个年龄相差很大的姐姐。那么说站在眼前的这位女子就是她的女儿了。离婚之后他才意识到夫妻离异本身还会将很多与他们有血缘关系的人卷入其中。特别是原冈离异的原因是他本人有了外遇。他想大概与前妻有亲属关系的人对他的行为都会感到愕然或者忿恨吧。没想到今天竟然与其中一人在这婚宴上不期而遇, 而且还让对方听到了刚才宴席上的那番有关的讲话。想到这儿, 一种负疚和羞愧之感涌上心头。
“噢, 这可实在是, 实在是太巧了……”
原冈有些语无伦次。那个叫作谷口美佳子的女子却显得非常冷静, 语言流畅地接着说道:“我跟她从大学时代就在同一俱乐部, 我们关系一直很好。”
在结婚典礼上如果说“她”的话, 一般是指新娘。
“说起来, 当听她说要跟欧亚物产的人结婚的时候我就想到了您, 可万万没有想到您今天会以前辈的身份来出席这次婚宴……这个世界真是太狭小了。”
原冈最初还有些担心“万万没有”这句话里是不是多少含有一种谴责的味道,但对方的话语里似乎没有那层意思。因为说完这句话美佳子就从小小的黑色手提包里取出了自己的名片,对他解释说:
“突然跟您打招呼, 实在是有些失礼了。我在这个地方工作。”
他以为名片上一定是写着什么航空公司或外资企业之类的字眼, 可仔细一看才看清名片上写的是甲府的一个从未听说过的电视台的名字。
“原来您是让人羡慕的女播音员啊。”
与对方交换了名片之后原冈才变得轻松起来。
“如果像您想象的那么好就好了。我还只是个连明天会怎么样都说不准的合同播音员。”“可您是经常有机会上电视的啊。”
“不过是个小小的地方电视台而已。”
难怪她的发音那么清晰, 连助词的浊音都发得那么漂亮。
“如果有机会过来的话, 请您一定到我那儿去看看。话是这么说, 可甲府这地方有谁会来呢?”
说完这话她轻轻地笑了一下。今天的新娘也是这样, 这个年龄的女性牙齿都很漂亮。她们也许是做父母的开始注意往孩子牙齿的排列上投资以后成长起来的第一代人。
他注意到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打量她,在她身上寻找她与自己前妻相像的地方。多惠子也属于那种漂亮女人, 可与眼前的这位女性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类型。两人都有一双大眼睛, 多惠子的眼睛细长而清秀, 而眼前这位女性却有一双黑眼仁较大、眼角微微朝下的眼睛。这一点反倒使原冈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冒出了下面这句话:
“她好吗?”
这时的“她”指的是已经离异的前妻。
“啊, 我想她应该很好吧。好像前不久还到我们家来找我母亲玩儿过呢。因为我与家人不住在一起,事后才知道。”
这种场合应不应该使用敬语美佳子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与姨母的前夫见面这种场面应该如何应付, 恐怕“播音员必读”这类书上也找不到吧。
“那么下次您再见到她的时候请代我问候她。”
“好, 我一定转达。”
“那么, 请多保重。”
因场合及关系都比较微妙, 两人的对话在即将结束时显得有些别扭。因为两人都十分清楚, 分手时如果用什么“下次再见”、“下次找机会一起吃顿饭”这类普通结束语会显得过于不自然。
临走时原冈心想如果只用一句“请多保重”就一走了之的话, 对难得拿出勇气来跟自己打招呼的这位年轻姑娘来说,似乎有点过于残忍, 因此他又忍不住转过身来补上一句:
“今天能见到您我很高兴。”
“我也是。”
说完这句话两人对视了片刻。他暗自猜想如果跟新娘同届的话,那么她今年应该有二十四岁了。因为年轻,白眼仁显得非常清澈, 眼睫毛也很有精神。先将视线由对方脸上移开的是原冈,他比她早了一秒。
“那么, 我走了。”
轻轻地点了下头美佳子便从原冈面前走了过去。这时原冈突然产生了一种很不尽兴和一种难于言表的凄凉感,这使他本人都感到有些意外。是对已经分了手的前妻的一种伤感还是其他别的什么自己也说不清楚。他站在那里半晌没有动。
“原冈先生。”
是刚才跟他坐在同一餐桌吃饭的姓东的后辈在叫他。
“你怎么啦?跟那么漂亮的美人儿交换名片,真不愧是原冈啊。我们一直都在非常羡慕地看着你呢。”
“别瞎扯,不是那么回事。”
他想告诉他说那是他前妻的外甥女, 不过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因为他心里还在嘀咕着刚才宴会上在他看来有些嘲笑意味的话语。
“碰到了熟人的熟人, 她过来跟我打招呼, 就随便聊了两句。”
“是吗?不过今天来的女性个个都那么漂亮,真是太幸运了。最近像今天这样一下子来这么多美人的机会不是很多啊。”
东开始毫无顾忌地环视四周。在庭院那边很多人在拍纪念照。
“到底是因为新娘是空中小姐, 所以朋友当中美人才会这么多。”
这时,新娘在用粉红色和白色玫瑰花做成的拱桥下被朋友们簇拥着。看到新娘陶醉在幸福当中那天真无邪的样子, 原冈突然产生了一种非常残忍的看法。
“再漂亮的人也……”
他用力说出了这句话。
“迟早会变成老太婆的, 无论谁都是一样的。”
“唉,真没想到从那么罗曼蒂克的原冈嘴里会说出这种话来。”
醉劲儿似乎还没有完全过去, 东的声音大得有些放肆。
原冈住的公寓距汤岛车站步行有十分钟的路。跟情人旅馆那条街正好是反方向,是段坡路,而且其中有段很陡的坡路。同样是一段路,在早上还能走得心情蛮痛快的, 可到了晚上拖着疲倦的身体回来的时候这段路就显得格外的难爬。就因为头痛这一点, 刚刚搬到这里来的时候经常坐出租车回来。可从今年春天起公司废除了发票制度,这样一来, 这段坡路在原冈眼里就显得格外的长, 坡也格外的陡。如果有可能的话,真想再搬一次家。这种心情日趋强烈。可妻子典子却很喜欢住在这一带。说离市中心这么近而房费又不贵, 是一般人不知道的好地方, 坚持要住在这里。应该承认, 自己住的这种带一个大客厅的两居室的租金跟其他公寓相比的确是便宜得惊人。像他家这样的入口处是自动上锁的公寓在那一带也属高级公寓。
“可这段坡路也太陡了点吧。”
每次走这段路的时候他总是这么想。到去年为止他还是无意识地就走过来的拐角处, 今年他会一步一步地数着走, 而且走到小建筑公司门前的时候他会松口气儿,心里开始盘算下一个目标该设在什么地方。
“就是租金再便宜, 你也该想想每天走这段路的人的心情啊。”
原冈早已意识到了自己看着别扭的不是这段坡路, 而是现在住的地方每月要交房费这一点。这件事说穿了是他对已经不属于自己了的、位于横滨港南区的独门独院的老房子还有一种眷恋之情。
早在十二年前原冈刚刚结婚时, 日本正处于泡沫经济抬头时期,地价就已开始暴涨。尽管如此,当时双方的父母一致认为孩子迟早要出生, 让他们住一般公寓未免有点可怜, 而且原
冈的父亲当时还在某财团任理事, 是办起什么事来都非常方便的年代。妻子多惠子的父亲也是某私立医院的院长, 为了自己的小女儿他也是不会舍不得出钱的。也就是说那是一套对孩子特别溺爱、小有财力的两家父母合资盖起来的房子。为此,他们把自己的土地和股票全都抛了出去,而且当时正赶上两方面的卖价儿都不错,就建了一套相当不错的房子。房子本身虽说不是很大, 但这套带庭园和日光室的房子当时曾作为时髦住宅的样板被选登到了住宅杂志上。
三年前, 作为离婚的条件之一,这套房子让给了前妻。
十二年前和三年前整个家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不是指原冈和妻子本人。因为以为一直可以保护自己溺爱自己的父母们老的老, 衰的衰, 有的甚至离开了人世。前妻多惠子的父亲死于癌症, 死的时候几乎没什么遗产。那是因为他炒股亏了大本,没钱医治还险些放弃了治疗。退休后的原冈父亲一直指望的一个位子因未能如愿只好彻底退了下来。表面上过着悠然自得的生活, 可这种生活却使他变成了一个爱发脾气、牢骚满腹的老人, 连他母亲都感到头疼。而且突然变得吝啬起来的父亲一提起横滨的房子就会骂儿子, 责怪儿子。说再怎么的也不该把自己的房子让给已经决定要分手的人等等,并说现在的世道就是这样, 应该付给对方赔偿费却一毛不拔的男人这个世上多的是。可你却连整个房子都给了人家, 你这不是有点过于慷慨了吗?因为是以两个人名义买的房子, 按道理讲就应该先将它卖掉, 卖款平分才是。这种絮絮叨叨的车轱辘话原冈一概没有听。他当时认为房子什么的总是好解决的,金钱也好,工作也好,就是一时将其放弃了, 迟早还会得到的。可典子如果自己现在不下决心的话就不会成为自己的。要是不下决心毅然决然地跳下这个深渊的话, 自己恐怕要后悔一辈子。当时的那种疯狂劲儿现在也不是一点都没有,偶尔在他的内心深处也会涌上一股激情来。然而现在他有时也会像旁观别人的事一样茫然地看着三年前的自己。
“那时候我怎么竟会做出那种事来。”他赞赏过去的自己,同时也为过去的自己感到愕然。特别是在像今天这样的秋天的傍晚看着自己逐渐变得长长的身影, 前倾着身子走起路来的时候,这种感觉无意中演变成一种自嘲的情绪。总算到了家。在家门口他看了一下表,这段路今天用了十二分钟。大概是中午宴会时喝的酒劲儿还没过去。
下了电梯, 打开房门, 卧室的灯是关着的。
“喂……”
他想或许是出去买东西了吧。可去参加婚宴临出家门的时候,正在熨衣服的典子还说过今天哪儿也不去的。
“要在家里干的工作多的是。还有什么做清洁啦、洗衣服啦等很多家务事也等着我去做……”
最近典子学会了在一般的对话里巧妙地渗透些对丈夫的不满,特别是擅长在句末加上一些比较微妙的东西。
原冈打亮了房灯。没有比日落后回到家时,家里漆黑一片更令人恼火的了。要是事先打过招呼倒也罢了, 不是说得清清楚楚今天一天都在家吗?胡乱地脱下风衣后他发现餐厅兼厨房的餐桌上放着一张便条。“哈里突然又闹开了情绪, 像是在大发牢骚, 我必须立刻去趟饭店。什么时候能回来现在还说不准, 请多包涵。”
典子在一家同业界里小有名气的广告公司工作。这家公司最近做起了电影、书籍及音乐会的广告宣传生意。会讲英语的典子有时也要照顾来日的演员、音乐家的生活。为了宣传一部电影只要对方来日日期一定, 马上就得开始向几家报社、杂志社及电视台联络广告宣传业务。而且在来日期间还要安排让他们接受几次记者采访。
一般情况下是在下榻的饭店单订一个房间将新闻界人士请来, 限定对方在三十分钟之内进行采访。这种场合典子是一定要在场的,因为这也是她工作的一部分。据说电影明星啦音乐家啦这类人一般都很任性,而且喜怒无常。当然其中也有让人感觉不错、性格比较和善的, 但这类人实在是为数甚少。欧美的影星歌星们一看到安排得满满的在日采访日程,都会马上表示出反感。哄着劝着把他们拉到采访的地点也是典子工作的一部分。
当这些影星歌星们已经累得露出焦躁不安时, 本来就够让人担心的了, 可偏偏在这个时候一些反应迟钝的记者还在赶来,而且专门问一些十分钟之前刚刚被问过的问题。典子边回忆当时的情景边发牢骚:“这些人会哈欠一个接着一个, 眼睛东张西望的, 冲着翻译叫道:‘这个人提的这个问题刚才已经有人问过了。估计提问的那个人现在还没有走远,大概还在饭店大厅那儿, 你让他追过去问问那个人就都清楚了。’被他这么一讲, 我这边也不知应该怎么做才能圆下这个场。”
这次典子主要负责照顾按日方安排的日程而专程赶来做宣传的好莱坞演员,是个前不久还排在第二位的性格演员。因为去年主演的电影特别叫座, 一跃成了奥斯卡奖的候选人。这位功成名就的美男子, 据说是个地地道道的同性恋。当然这种事在好莱坞并不稀奇。他带来了一位发型设计师, 好像是他新近的情人。两人经常因争风吃醋而吵架, 吵了架就会把自己关到房间里轻易不出来。真是拿他们没办法。讲这些抱怨话还是昨天的事, 今天是礼拜天应该没什么安排的。原冈由那张便条想起了一大堆有关典子工作方面的事情。
典子饶舌的时候往往是在她特别忙碌的时候。回来晚了或礼拜天也得上班的时候, 典子就会像快嘴婆似的细细地唠叨开工作上的事来。就好像把这些都讲出来就会得到丈夫的理解, 丈夫就不会再生气似的, 因此原冈也就对这个叫做哈里的男子的为人及性情略有所知。
可这种话题对他来讲不可能永远是新鲜的。这些东西对那些热衷于明星、传闻的年轻女孩来说或许还会有点吸引力, 而对他这个眼看就奔四十岁去的工薪阶层来讲,不可能对好莱坞的同性恋产生多大兴趣。
原冈把桌子上的便条放在手里想揉作一团, 谁知这张便条的纸质比想象的要硬得多, 揉过后的纸团竟然出现了几个尖尖的棱角, 反倒加重了他的焦躁不安。原冈脱掉上衣, 喝起了易拉罐啤酒。当酒精再次充满他的身体时白天婚宴上主持人的话又带着重重的分量回荡在他的耳边。当时主持人的那种说法最难对付。因为听上去似乎是一番褒扬之词, 但如果自己不能从正面理解的话,反而会让你怀疑你自己精神状态有什么问题呢。
“据说原冈先生也是位新闻人物,三年前曾陷入了一场电视剧般的大恋爱, 为了与现在的夫人结合而抛弃了一切。”
他在内心懊恼道:为什么世上的人总是把别人恋爱方面的传闻记得那么牢呢?本来在当事人心目中已经是退了色的东西, 可往往被大家放在空中一炒却又会放出异彩, 这时的原冈就是这么一种心情。
已经是四年半前的事了。当时原冈所在公司决定出资拍电影。说是拍电影, 确切地说其目的无非是为了能在叫做制作委员会的赞助单位名单上加上他们公司的名字。因为从那时候起公司就开始连续出现赤字, 不可能为拍一部电影投那么大的资。为此公司发了很多试映会的招待券, 原冈也就被前辈拉到了电影院。那天晚上在位于市中心的饭店有关方面安排了婚宴, 既然已经来了, 原冈决定到婚宴那边也露一下头。那天晚上的宴会各种料理以摊床形式摆成一大排, 非常豪奢。宴会的费用据说是由靠电影的原作赚了很多钱的出版社出的。他还记得当时自己听说此事后曾感慨道:这世上不还是有非常景气的地方嘛。
在那里人们介绍他认识了典子。当时如果没有人告诉他她是负责做这部电影的广告、宣传公司的人的话, 他还以为她是哪儿的年轻演员呢。典子长得就是那么美。
垂肩的短发略带一点轻微的波浪, 染成浅棕色的秀发衬托出她的女性美。身穿一套很有职业女性气质的、做工不错的西式套装,娇美的容貌和发型让人感觉不到服装的笔挺。当她用那双大眼睛看人时, 会露出一副迷惑不解的神情, 搞得当时的原冈心咚咚地直跳。
因为典子长得实在太美了, 被介绍过的商社的男人们都凑过来厚着脸皮约她去酒吧喝酒。“我还有一些善后工作要做, 做完后我一定过去。”大家都以为这一定是她在推辞, 没想到一个小时后典子真的出现在饭店的酒吧里,当时原冈别提有多高兴了。那种喜悦的心情现在回忆起来仍是一种纯真的情感, 与那种什么“我想跟这个女人上床啦”、“怎么才能如愿以偿呢”之类低级下流的欲望相比,完全是两种性质的东西。
后来听典子讲, 当她走近酒吧的沙发时在酒气浑浊的空气当中发现原冈的脸显得格外引人注目。看见自己时露出的那种发自内心的笑容让她难以忘怀。
那天晚上典子在那家酒吧喝了很多, 也说了很多。当原冈讲到学生时代曾经常看电影, 可现在根本不看,要不是像今天这样因工作关系的话,自己是恐怕不会来的时候,她便将像要诉说什么似的目光转向了他。“我向这种人推荐一部绝对应该看的电影。是我在做的一部丹麦电影, 只在一处上映, 但却是一部内容质朴的好片子。就在你们公司附近的一家电影发行公司试映, 建议你一定要去看看。”
那个试映会是他一个人去的。电影结束, 场内电灯再度点亮时他感觉有一股香水味儿飘了过来,抬头一看是典子。
“怎么样,片子不错吧?”
说心里话,在他看来描写母子之情和田园风光的那部电影实在没什么大意思,可他还是回答说“非常好”。出了试映室, 外面已是暮色苍茫, 在东京这一带一般很少见的又红又圆的夕阳正在沉落, 楼顶在夕阳的照耀下各种颜色交相辉映,构成了一幅非常好看的图案。这时原冈不禁想起了过去看过的美国电影的最后一个场面,两人的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
一般男人都不喜欢被人说成是“见异思迁”的人, 而且有了家室的人也迟早会巧妙地结束这段婚外情,并在某个时候有意地在两个人之间设上个坚固的栅栏用来关住即将决堤的感情洪水。可原冈没能做到这一点。典子曾几次提出是不是应该设个栅栏, 而且也曾亲自备好过栅栏。但每次都是原冈嘴里骂着“混蛋”并用力摧毁了这个栅栏。于是, 终于有一天情感
闸门打开了, 两人沉溺在爱河里。没过多久就被妻子多惠子知道了, 父母、兄弟姐妹都开始出面, 七嘴八舌地谴责起他来。后来原冈只拿了些替换的衣服就搬到了典子那儿,再也没有回他原来的家。当时正赶上以婚外恋为主题的小说和电影风靡一时。“现实生活中也真有这种事啊!”原冈还记得当时周围的一些人这样惊奇地感慨道。
小说、电影里的主人公一般都是以死亡而告终,但原冈他们不但没有死, 还结了婚, 而且三年后的今天他仍能回到了这个没有点灯的黑洞洞的家里, 一个人自斟自饮。电话铃响了。礼拜天打来的电话不会有什么正事, 一定又是来推销的。如果是典子的话, 她会打到手机这边来的。电话铃响个不停, 原冈无奈拿起了听筒。
“喂,您太太在家吗?”
“她出去了。”
“应该是这样吧。”
男的低声笑了一下, 是那种意味深长的笑。
“你到底是什么人?”
原冈大声呵斥道。
“你打这种电话来到底想干什么?”
与自己现在所处的境遇完全相同的场面他曾在电视剧里见过。故事是从深更半夜往丈夫那儿打来的一个莫名其妙的电话开始的。在那个漫不经心地看了两个小时的惊险电视剧里, 妻子和情人最后都被杀死, 记得凶手就是那个打来电话的男人。想着想着,原冈不禁为自己能在这种时候还如此沉着冷静而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他想,是的, 这种电话没有必要当真, 无非是一种恶作剧。
“因工作上的事儿需要出去一下。今天您太太也一定是这样对您说的吧?可事实不是这么
回事儿。她出去的真正原因是因为有个男人说一定要见她。”
“你不要胡说八道。”
“信不信由您, 我不过是想给您提个醒儿。”
那个男人的声音听上去不是那么年轻, 也许是有意识让你感觉到这一点, 说话声音很低。说一口流畅的标准话, 听声音是一个既有教养又很明智的人, 这点反倒让人觉得可怕。
“说出你的名字, 说这么令人讨厌的谎话, 却不敢说出自己的名字, 你这还算什么男人呢?”
“不, 正因为是匿名,对您来说才是一种忠告。”
对方挂断了电话, 因为没有打开电视, 房间里静静的。是一种催人胡思乱想的寂静。
“准是那人在胡说八道。”
他像吐出一口痰似的又咕哝了一遍。间接地知道他们夫妇两个人的男人, 大概有时会突然地冒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坏念头吧。可即便是这样他怎么会知道典子不在家呢?而且从话里能听出来这个人也知道典子是个有工作的人。他想或许是跟典子一起做事的人吧,今天不知在什么地方看见了她, 就想出这么一出令人讨厌的闹剧。
相信任何人也不会愿意充当那种为疑惑而苦恼的丈夫。原冈打开冰箱又拿出了一罐啤酒。打开电视, 一个叫不出名字的带有大阪口音的喜剧演员正冲着观众大声叫着。他渐渐地一点点地回到了每天的生活中来。可眼前这一切对原冈来说总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啤酒喝得越多,就越觉得肚子饿。婚宴结束后在回家的路上跟公司的人到露天咖啡店喝了点啤酒, 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原以为今天典子在家当然会预备好晚饭的。
可她却突然说因工作上的事要出去一趟, 留了张便条就走了。从冰箱拿啤酒的时候顺便看了一眼冰箱里面, 没有什么可吃的。空着肚子回来老婆却不在, 而且还来了个莫名其妙的电话, 这个家到底怎么了?原冈真的生起气来。
他又喝了两罐啤酒,喜剧演员节目之后是新闻节目, 在看完新闻节目时典子回来了。
“噢, 对不起, 你今天回来得真早啊。”
典子将手提包和文件夹嗵的一声一块儿扔到了桌子上。没想到响声会那么大,原冈皱了下眉头。
“今天算是倒了霉了,突然来了个采访任务, 因为只是拍几张照, 我想应该没什么问题,就交给了年轻人,结果给搞个乱七八糟。那边的摄影师迟到, 这边的哈里又总是那么别别扭扭的……他们用手机把我叫了过去, 去了一看怎么样?简直像个打斗场, 而且是个大打斗场。”
典子的饶舌令原冈犯嘀咕。原冈自己在这方面是很有些亲身体验的。人都是这样, 越在感到内疚的时候话就越多。倒不是为了辩解什么或排除对方的疑虑, 而只是因为跟自己喜欢的人刚刚分手后的余韵未尽。这个时候身体和内心到处都感觉在发烧, 这种感觉自然而然地就会变成一种饶舌。处于热恋中的人的这种热情哪怕对方是自己的配偶,他们也不会放弃这种形式的散热。
“一想到后天他就要回国了我就高兴得不得了。在成田机场送走他之后, 我想我也许会为能松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
“别说了, 快给我弄饭吃吧。”
原冈终于忍不住叫道。
“唉, 你还没吃晚饭?我还以为你宴会后肯定会跟公司的人一起到什么地方去吃晚饭呢。”
“人家都有家, 大礼拜天的, 谁不在家吃晚饭, 怎么可能把人家拖得那么晚呢!”
当然这话里边有话。
“我正想去买东西的时候打来了电话, 所以家里什么都没有。叫个寿司外卖吧。”
“又是那家绿色寿司店的寿司?我可不想吃。”
附近可以叫外卖的寿司店没什么好店, 就是那种既便宜又可以带回去吃的寿司也要比外卖寿司好多了。
“那么吃鳗鱼怎么样?不过,要是鳗鱼的话,人家这个时间不会给我们送的。”
典子的嘴唇开始有些扭曲,原冈的任性使她感到不快。
“泡饭啦什么的,无论什么都可以。不能用家里有的东西凑合着弄点儿什么吗?”
“我刚才不是说了嘛,整理完冰箱, 我正准备去买东西的时候打来了电话。”
典子说话的腔调变得粗暴起来, 眼神也变得越来越可怕, 她渐渐地开始瞪起眼睛来。尽管如此她还是显得那么美。上身穿着细条格的藏青色上衣, 下边配的是一条白裤子,上衣里边也穿了件白颜色的深V字领薄毛衣, 将典子那坚硬而富有清洁感的锁骨衬托得格外迷人。也正因为如此才能让人很容易地想象出她身上的其他柔软部分。再往上是她那颀长的脖子, 再往上就是她那标致的脸庞。
不知不觉地原冈开始用男人的目光给妻子估起价来。他想要是这个女人的话,别的男人会不会主动跟她搭话?会想跟她上床吗?
连想都不用想, 在原冈的脑袋里YES 这个答案早已转了几个来回,而且这个YES与刚才打那个电话的人的声音开始重合。
“我妻子绝对不会有外遇。”
能马上回答这个问题的男人到底算不算幸福的男人呢?反之,断言自己的老婆没有一点儿女性的魅力, 而实际上那要真的是事实的话,说这话的男人真的会幸福吗?
不管怎么说眼前这个自己的妻子的确很美, 也很有魅力。走在街上至少要有几个男人回头看上一眼的吧……
否定典子就是否定自己做过的一切,这是他最近注意到的自己的心态。为了得到典子, 原冈抛弃了妻子和孩子, 放弃了一套房子, 还舍弃了很多其他数也数不过来的东西。
正因为如此,在这种时候自己不该想起前妻多惠子菜做得多么好, 不管什么时间回去总是有热呼呼、香喷喷的东西等着他。这种比较本身是自己对典子的一种背叛。自己就该对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位新妻子从内心赞赏“这是一位多么年轻、多么漂亮的女子啊”才是。
“你别突然给我出难题好不好?”
典子显得有些不耐烦,声音也提高了很多。
“要不然咱们去吃烤肉, 这样你就没说的了吧?”
“可以。”原冈答道。他根本不是想吃什么烤肉, 而是他心里明白要想和典子和解只能这么做。
就寝之前就多少有那么一点预感, 到了半夜他还真的睡不着了。看了看床头柜上的闹钟已经是后半夜三点半。典子在身边轻轻地打着呼噜。平时她是不打呼噜的,但睡觉前要是喝了点酒的话,她有时就会这样呼噜打得长一下短一下的。
在去得很晚的韩国烧烤店里典子喝了很多生啤酒。连她最喜欢吃的烤牛舌也几乎没动一块,原冈想一定是她在外边吃了饭回来的。要是吃了饭回来的,你说清楚就是了,当然也可以把它理解成是考虑原冈还没吃饭, 即便如此,自己已经吃了饭回来这件事隐瞒着不说本身就有点儿不自然。况且说“叫个寿司”的语调里也让人感受到一种不像平时的典子的那种软弱。刚才已经基本扼制住了的疑惑又冒了出来,并随着人的逐渐清醒开始在全身蠢蠢欲动。原冈为此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来。他再也躺不住了, 便去解了个手, 喝了点儿水, 顺便打开了还没有关上电源的便携式电脑,于是在电脑上他看到了木村奈美这个熟悉的名字。今年九岁的奈美在念私立小学。据说那所小学从四年级开始就有计算机课。“要是会打电子邮件的话,奈美给爸爸也发个电子邮件。”这是他最近在给孩子打电话时说的话。电脑上显示出来的是一个平假名颇多的邮件。
我是奈美。看到这个邮件,您一定很吃惊吧?电脑这东西真好玩儿,同学们都喜欢用电脑玩游戏,可奈美觉得能用电脑跟爸爸说话更有趣。
这个邮件是从我同学家发的。我对妈妈说:给我也买个电脑吧。可妈妈说那东西太贵, 不能买。说买电脑要几十万日元, 这是真的吗?妈妈说等你过生日的时候让你爸爸给你买。可我想让爸爸出几十万日元的话,爸爸也怪为难的, 还是算了吧。连休您打算怎么安排?姥姥说要带我去什么地方玩儿, 可我想见爸爸。下次奈美会用学校的电脑给爸爸发电子邮件的。那么再见了。
有几处出现了汉字变换错误。“爸爸也怪为难的, 还是算了吧。”这句话刺痛了原冈,过了很久他才发现自己在哭。决定离婚以后他尽量回避看女儿的脸, 担心会动摇自己的决心。可事实上那种担心一点儿必要都没有, 因为事情发生之后女儿一直在竭力躲着他。
最后还是多惠子要求他把离婚的事亲自跟孩子说清楚, 他才把奈美叫到公园。两个人一起荡着秋千时,他开始跟孩子解释,爸爸和妈妈已经决定离婚了, 不过奈美呢, 只要想见爸爸, 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见到爸爸。话刚说到这儿,奈美立刻回了句“我就知道您找我是为这事儿”,然后就跳下秋千跑开了。只有原冈和静静地摇晃着的秋千留在那里。每当回想起这一幕他就会产生一种快要窒息的感觉。这种感觉跟对多惠子的那种内疚的感觉还不大一样。对女儿的这种歉疚心理使他痛苦不堪, 是他给女儿造成了这种一生都无法补偿的痛苦。娶了个在隔壁房间打着呼噜睡觉的女人, 换来的是这些难于言表的痛苦。
关上电脑, 原冈走到客厅想再喝点水, 这时典子的手提包进入了他的眼帘。因为他是在负责进口商品部门工作, 对女性用品很在行。那是个价值十几万日元的意大利货。
他无意中打开了手提包, 看了看钱包里面, 除了几张一万日元以外, 还有一大厚沓一千日元的钞票。接着他又翻开了她的记事本, 仔细一看上面夹杂着些英文写满了日程安排。十二日与伊藤P一起吃午餐。这个叫伊藤的是个什么人?估计不可能是女的。一定是个男的,因为姓的下面加上了个P,那就一定是哪个公司的经理。
十三日上午十点开会。下午两点与周刊杂志社米拉鸠开预备会。六点广尾阿克意大利料理店。为什么要去吃意大利料理?是工作上的预备会还是去跟男人约会?
自己现在是不是有点神经质?想到这儿原冈有点儿不安。紧接着他又开始检查起记事本里夹着的东西。电影招待券、伊东屋的购物卡等啪啦啪啦地都被翻了出来。
“我这到底是在找什么呢?”是在找避孕套还是男人的情书?那种东西不可能放在手提包里。最后他把典子的名片夹也翻了出来。黑色的上好的名片夹是全新的,没有一丝伤痕。在放别人送的名片的地方夹着有名的杂志社的副总编的名片和饭店经理的名片。还有一张是广尾意大利餐馆经理的名片。因为工作关系原冈也多少懂一点意大利语。上面标着那个叫做“美男子”的名字让他颇感不快,他出口骂了句“混蛋”。
这一天糟糕透顶了, 先是婚宴上被人戏弄, 刚要走时又撞上了前妻的外甥女,回到家来妻子又不在, 紧接着又有人打来了匿名电话说妻子在与情人幽会, 而且女儿,女儿又……
“混蛋!”他忍不住又骂了一句。这就是他这个轰轰烈烈的爱了一场的所谓新闻人物的礼拜天。这种心境他真想跟谁诉说诉说,可这种事情对别人又怎么能说得出口呢。
自从离婚、再婚以后,原冈注意到自己开始格外地注重面子,有关家庭或夫妇之间的牢骚话他是一概不能再对人讲。他知道如果跟人家讲这种话, 别人肯定会露出一副“看看怎么样, 你这不是自作自受吗”的表情来嘲笑他的。像他这种情况,在别人面前不可以流露出丝毫对妻子的不满,他与他妻子必须是绝对幸福的一对。
男人们常常喜欢边喝着啤酒边唠叨自己对妻子的不满。一般情况下一个人唠叨开了, 周围马上就会有人开始附和。“我太知道了,你说的没错。”这种时候是男人们最开心、可以信口胡说、互相同情的时候。而原冈似乎被排除在这种男人的圈子之外。对像他这样的抛弃了妻子和孩子, 跟年轻漂亮的女人再婚的人,谁也不会去设身处地地替他着想的。
这样久而久之原冈就养成了一种对他人一般不多说话的习惯。与此同时也放弃了对一些问题的深思、自省的习惯。睡在他身边的女人呼出的气息里多少夹杂着些大蒜味儿, 此时正在他身边轻轻地打着呼噜。
派遣公司来的女人
礼拜一早上来到公司, 在办公桌的电脑前刚刚坐下来原冈就被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缠住了。这是因为他想起了昨天晚上像发了疯似的自己。看到女儿来的邮件,他就怎么也冷静不下来了。跟妻子分手时还是个小女孩的女儿如今已经到了能摆弄电脑的年龄。到她能够真正理解父亲的所作所为给她带来的究竟是什么的时候,应该不会再要多长时间。再过两三年,她一定会弄明白自己的父亲在关键时刻选择了别的女人, 而不是她。到那时女儿会责怪、怨恨他呢,还是会认为这种事情是没办法的事情, 而持达观的态度呢?
原冈看了一会儿电脑屏幕上客户发来的邮件。并没有什么很重要的邮件, 可他的眼睛却一直在直愣愣地盯在同一画面上。
“原冈先生,早安。”
原冈闻到了一股古龙香水味儿, 回头一看,是作为人才派遣公司的工作人员派到他们这儿来工作的远山希。因为在他们公司对女性职员为男性职员端茶倒水这一陈规陋习的反对呼声比较强烈, 所以一般职员都已开始使用自动煮咖啡机或自动沏茶机。然而希还是喜欢为早上来上班的男职员们端茶送水。
“别客气, 这种事还是我自己来。”当原冈这样拒绝她时,她会露出略微大了一点儿的牙齿笑道:“我也是顺便, 您别介意。”
这几年由派遣公司派来的女职员比例在逐年增高。这种职员不但使用电脑和做事务工作能力强, 而且在接打电话方面也训练有素。然而她们这些人却似乎在各自岗位上与周围发生着一些小小的冲突。
公司效益越来越不好, 股票价格已低到不想再看每天登出来的数字, 然而对女人们来说名门商社这块牌子仍未失去它往日的效力。作为派遣公司的人,来这里工作一段时间之后跟这个公司的职员结婚的女性,最近有增无减。前不久还有一位从经历到形象都无可挑剔的年轻男职员,公布了他与来这儿才半年的派遣公司女职员的定婚消息,搞得原冈周围的女职员们又是懊悔又是气愤。她们说:“这些人来的目的本身就是来抓我们这儿的精英, 这种派遣公司来的女职员最近越来越多,实在是碍眼得很。”
在商社工作的女性因为一般都是靠关系来的, 大都是那种被人称做“好家庭的娇小姐”。实际上她们也大多都非常漂亮、文雅, 为此她们的自尊心也格外地强。然而她们这些人当中有运气好的也有运气不好的。运气好的用不了多久就会跟公司的男职员结婚,辞职走了;运气不好的尽管是同期进来的, 就像玩扑克牌时因为一直没人抽、最后留到手里的扑克牌一样, 不知不觉地一直是独身一人,眼看着自己一天天地老下去。如果不是综合性职务,就是在这儿工作多少年也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经历,可尽管如此,因为工资还马马虎虎说得过去, 像现在这种时世她们也不能轻易辞去这份工作。她们的这种达观和灰心失意的心理马上会体现在服饰上。刚进公司的时候她们还都是英姿飒爽地穿着那种高档而又富有美感的服装,没过几年就变成了那种灰暗、根本不引人注目的颜色和款式。从她们进公司到现在,原冈亲眼目睹了这一切。
希好像跟这种女性成不了好朋友。据说她从国外回日本到达成田机场时,曾被海关工作人员用英语盘问过。她皮肤浅黑, 身材苗条, 看上去很像东南亚一带的女性。原冈还记得以前去菲律宾出差的时候在那里曾见过这种脸型的女子。有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和一副微微上翘的厚嘴唇, 显得既质朴又性感。在衣着方面也很得体, 从不穿那种紧绷在胸上的毛衣或紧箍在屁股上的裤子来上班。尽管如此,她的身体仍然会给人一种富有弹性而且丰满的感觉,(这)是因为她脸上的南国味道太浓了,在公司男职员的对话里,他常能听到他们对她的这种评价。在男人们的对话里尤其是在男人们的酒桌上,希是注定要被议论的女性之一。 “她的身体真性感。”
“主动出击的话, 估计她至少会跟你干一次。”
这种对话的片断,原冈还模模糊糊记得一些。希的确是个很有魅力的女性,但她的这种长相不是原冈所喜欢的那种。典子也好,已经分手的前妻也好,原冈喜欢的是那种没有个性的、典型的美人。白皙的皮肤,大大的眼睛,形状很美的嘴唇,让人看上去一眼就知道这是个完美无缺、很有气质的美人,原冈喜欢的一直都是这种类型的。
原冈自己本身绝对不是什么美男子,这是一个公认的、他本人也承认的事实。当然也不能算是个丑男子。至少作为当代美男子的第一个条件即身高这一点他就不够格。眼睛也是单眼皮, 脸也长得相貌平平。然而学生时代一位曾和他谈过恋爱,年龄比他大两岁现在某公司做事务小姐的女友曾经对他说过这种话:“你自己也许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你是个很性感、让人很想跟你上床的那种男人。可你的这种魅力不是任何人都能分辨得出来的, 没有鉴赏能力的女人是一点都不会懂的。只有像我这种头脑聪明、感觉灵敏的女人才会知道你的这种魅力, 就像暗号似的吱吱地能够传导过来。”
她的这番话原冈在那之后曾回想起过好几次。在他周围曾经有过很多比他多几倍风度,身材高大、腿部修长,又很有钱的男人,可女人们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他,事后大家再回过头来看这些事时,周围的男人们都为原冈身上所具备的这一得天独厚的魅力而感到震惊。有那么一种女人,长得也不是怎么美,但却颇得男人们的青睐。正因为说不清这究竟是为什么,所以女人们都特别憎恨这种女人。可男人却不一样。对那种又不是什么美男子却特别招女人喜欢的男人,男人们往往只是投以敬慕的目光, 而不会去怨恨或憎恶。为此原冈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得了“说不清为什么但却颇得女人青睐的男人”这么个荣誉称号。这一点成了人们公认的定论还是他将多惠子弄到手的时候。多惠子是个非常富有的医生的女儿,又是名牌女子大学高尔夫球部的部长。对年轻人来说与其说她是美人不如说她是那种高不可攀的女性。长得的确很美,但要想搞到手却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周围的人都这么评价多惠子。可原冈却轻而易举地将她搞到了手。为此婚宴上朋友们的祝词里都夹杂着些嫉妒心很强的、酸溜溜的带刺儿的话。而九年后他又再次制造了轰动。那就是他先是婚外恋,之后又将长得同多惠子一样美,却比多惠子年轻得多的女子搞到了手。
“原冈先生,今天千代田线出了交通事故,您上班的时候是不是也受了点儿影响?”
希将放在塑料盘子里的纸杯放下之后仍不想走开。
“是吗?我没大注意。不过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今天车上是比平时要拥挤一些。”
“是吗?那您运气可真够好的了。我有七分钟一直被关在车厢里,大概是我赶的时间不巧。”
他已感觉到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个女人开始向他递送一种缠绵的气息。比如说即便是工作上的一个简单的便条,她也会写得工工整整,递电话时也会迟迟地不撒手。然而原冈并没有贪恋那种气息。心绪好的时候他偶尔也会想入非非,但这只是白领职员的一种轻松的想象,接着他又会冷静地提醒自己:“你可不要自作多情啊。”这种心理与其说是出于他的谦虚, 不如说是来自他的矜持。希不是自己喜欢的那种女孩子,自己也不可能是她所喜欢的那种类型。典子也好,多惠子也好,对自己有好感的女人都是与希完全不同类型的女人,都比她要美得多,文雅得多。
“我的魅力这种小妞是不可能懂的。”这才是原冈的心里话。
希走开后原冈按了两下鼠标将电脑的画面还原,开始再次确认邮件的发件人。这时“谷口美佳子”这个名字突然闯进了他的眼帘。刚才看的时候还没有呢,一定是刚刚发过来的。他心里想我又没给她带网址的名片,她怎么会知道我的网址呢?他觉得很奇怪便开始迫不及待地打开了那个邮件。
昨天突然跟您打招呼, 实在是太失礼了。是不是让您感到不愉快了?事过之后我一直在反省,越想就越觉得不安, 昨天晚上几乎一夜未眠。
可我希望您能理解我的心情。我跟您打招呼完全是出于一种兴奋和怀旧的心理。多惠子姨母和原冈先生结婚的时候我还是个小孩子,婚宴也没能参加。事后母亲给我看了当时的照片,身穿结婚礼服的多惠子姨母漂亮极了, 站在旁边的姨母的先生也是那么潇洒, 这些都在我幼小的心里留下了难忘的记忆。打那以后在我的心里就认定了你们两人是最理想的一对。你们两人分手的时候母亲也确实说过一些怨恨的话, 但有一句话给我留下的印象特别深。她说,那对夫妇, 说到底是因为他们为人太认真了。一般来讲一方适当地找些借口蒙混一下,而另一方大度一些事情也就过去了, 可那两个人没有那么做。因此说多惠子姨母不仅仅是个被害者, 最终两人分手大概与她追究得太过了点儿不无关系。我是这样理解这个问题的。
对不起,对已经重新建立了幸福家庭的原冈先生??嗦嗦说了这么多无谓的话。说这些我不过是想让您知道我们谷口家人绝无拒您千里之外的意思。今后如果有什么事儿需要您的时候,我们仍然会求助于您的。
原冈先生没有来甲府的机会吗?甲府虽然没有什么观光的好景点, 但如果肯花时间找的话还是有一些很有趣的地方的。如果您有机会来的话我一定带您去那些地方看看。但愿那一天真的会到来。
谷口美佳子
这封邮件原冈连着读了两遍。他明显地感觉到一种轻爽的喜悦迅速地传遍全身。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会为一个年轻姑娘的纯真的善意而如此兴奋。他想也许是因为曾经一度是亲戚的关系吧。
想到这儿,他便将自己的手指迅速放到了键盘上开始回信。
谢谢您的邮件。我也为能有幸和美佳子小姐见面而感到由衷的高兴。由于我的缘故不仅给您姨母个人而且给谷口家族平添了很多麻烦, 我一直为此而感到不安。而今天却出乎意料地收到了您如此感人肺腑的邮件,真是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不知您是否知道我是在公司的纤维二部工作, 因该部专门负责衣料方面业务, 所以偶尔也有去地方的百货公司的机会。甲府我倒还没去过, 如果有机会去的话我一定跟您联系。
原冈
按了下NETER 键, 他突然感到一股暖流再次涌上心头。他猛然意识到既不会有机会去甲府,也不可能再见到美佳子。尽管如此, 他想要是能像现在这样偶尔互相交换一下电子邮件也不失为一件很快活的事。自己企盼的大概也不过仅此而已。
公司从去年起就开始招募志愿提前退休人员, 原冈所在的纤维二部一科已有两个人退了下去。泡沫经济崩溃以后公司效益一直不好,甚至有人传说他们这个部也有可能被合并到其他部里去, 因此就是开欢送会大家的情绪也提不起来。名义上说是去吃什么银座的多国料理, 可实际上只是去一种洋式酒店。因此当部下告诉他今天的二次酒会定在卡拉OK房时, 他马上对部下说:二次酒会我就不参加了,你们年轻人自己随便玩儿玩儿吧。说着拿出了两万日元塞给了部下。
去地铁车站要穿过一条林*, 走着走着,他突然发现后边好像有人在跟着自己的脚步走, 回头一看原来是希。
“噢。”为了表示意外他有意识地提高了声音。
“我也回去。像我们这种派遣公司来的人, 这种场合就不大好再继续跟着凑热闹了。”
今天的希早早地穿上了冬用大衣。就是穿着大衣也掩盖不住她那种亚热带的丰满而性感的气质。当意识到她有意要和自己并肩走路时, 原冈不禁有点紧张。心想这个场面要是让公司的人看到了,准会被误认为先后离开酒店是两人事先商量好的。为此原冈加快了脚步, 这样希就被甩到了落后他两步的位置。
“科长,”希在后边叫他,“您喜欢甜食吗?”
“我不大吃甜食。”
“是吗?”
希像是很失望地咕哝了一句。
“这附近有一家很好吃的西点店, 那儿的咖啡也很好喝。”
原冈明白被她这么一说自己就不好再装傻了。要是酒的话恐怕还得考虑一下,西点和咖啡什么的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吧,他最后还是动了心。
“那我们就去喝点儿咖啡吧。”
“太好了。”
就像只小兔子往人怀里跳似的,希砰的一下跳到了原冈的身边, 此时原冈的耳边响起了昨天电话里的声音:“您夫人在外边跟别人偷情。”那么现在自己会不会去跟别人偷情呢?在盘问妻子之前他忽然产生了一种想试探一下自己的念头。如果自己能够断然拒绝女人的诱惑的话, 那么就证明自己仍然很爱典子,而且被自己如此深爱着的典子也不可能有什么外遇。原冈很喜欢这种逻辑推理。
他相信自己的心仍然是和典子连在一起的, 但就像相信自己决不会沉溺于什么女色的人有时会突然产生一种希望被激流浸湿鞋那样, 原冈也突然萌发了一种想和年轻女孩子玩耍一下的念头。于是便对她说:“当然西点和咖啡也不错, 不过反正是喝那就喝葡萄酒吧。”
“真的啊?我太高兴了。”希高兴得跳了起来。
在林阴路上截了辆出租车, 让车在防卫厅前停了下来。从这儿往里走有一家原冈学生时代就常来喝酒的酒吧。
六本木最近变化也很大。耀眼的霓虹灯和分发传单的外国女子越来越多。有人说这里已经跟歌舞伎町没什么两样。原冈年轻时这个地方的那种高高在上、是成年人出入的地方的印象,还到处留有痕迹。那家酒吧也是当时他逞强经常去的一家小酒吧。不知为什么那家酒吧的老板很喜欢当时还很狂妄的原冈, 不但有时按学生价收费, 还会经常提醒他“喝完这杯就回去吧”。
与典子谈恋爱时他也经常来这里。在前妻答应与他离婚的前后曾在这里的酒桌上商谈过多次决定命运的大事。换句话说,这个地方对原冈来说是一个有着特殊意义的地方。可他自己也不明白今天为什么会把希带到这个地方来。
也许是想在对自己表露出好感的女孩子面前,炫耀一下自己是这家别致的老字号的常客吧,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推断自己在这家酒吧老板的监视下大概不会做出什么越轨的事情来。
没想到推开门进去之后,在那个固定的位置,也就是在柜台靠右的那个地方没有看见老板的身影。
“唉!筱崎先生今天怎么了?”
原冈在自己最喜欢的位置,即右边的座位上坐下来后问道。
“对不起,筱崎感冒了, 今天休息。”
年轻侍者一边送过来菜单一边答道。
“唉,真没想到筱崎先生也有休息的时候。”
原冈刚刚开始到这个酒店来喝酒的时候, 老板才不过五十几岁, 可现在已变成了个地道的老人了。不过因为他的背永远挺得直直的, 因此在他身上找不到那种邋邋遢遢的老人影子。
“那么, 给我来杯我常喝的苏格兰威士忌。远山小姐喝点儿什么?”
“给我来杯跟原冈先生一样的。”
“别客气,你来杯鸡尾酒怎么样?今天不巧赶上老板休息, 不过这位先生调的鸡尾酒也是很好喝的。”
这是他按个人的嗜好在给她提建议。不知为什么原冈觉得如果让自己带来的女孩子在酒吧的柜台上喝开了威士忌,他总是有点坐不安宁。作为他来讲还是希望女孩子能喝点带颜色的鸡尾酒。
“可我对鸡尾酒不太在行。”大概是因为有点紧张,希拘谨地解释道。
“那么请给这位小姐来杯用这个季节的水果做的鸡尾酒。”
“知道了。那么就用苹果来做吧。”
不一会儿希的面前就送来了一杯乳白色的鸡尾酒。因为筱崎先生对酒店用的酒具是很讲究的, 所以今天给希用的是一种非常精美的透明雕酒杯。
“噢,好漂亮啊!这么漂亮的酒喝了岂不是太可惜了!”
是一种一般女孩子常有的那种带点稚气的反应, 她那将杯子拿在手里认认真真地看着的样子,很讨人喜欢。她尝了一口说:“凉冰冰的, 很好喝。”说完又冲着原冈笑了一下。也许是照明的关系, 她比刚才在酒店时看上去要美十倍。酒吧这种地方为了能让男人对坐在自己身边的女人动情, 往往在照明和坐位的设计上下很多功夫。
“今天这事直到现在我还有点半信半疑。”
“什么半信半疑?”
“没想到原冈先生会带我到这个地方来。刚才在路上追上您的时候您态度还那么冷淡, 所以我还以为根本没戏了呢。”
“你是说没什么戏啊?”
“因为公司的人都说原冈这个人身边有个爱得不行的妻子, 对别的女人根本不会感兴趣, 就是你硬拉他去喝杯茶他都好像很为难。”
“怎么会呢? ”原冈苦笑了一下。
“那一定是谁散布的谣言。我这个人一向都是喜欢女人的。我向来都是来者不拒的啊。” “那么, 在那些女人当中也包括我吗?” 她将染得浓浓的睫毛往上一挑, 用调情的目光看着原冈, 明显是在挑逗他。
为了鼓动对方,原冈又要了一杯威士忌。这时侍者正在跟刚进来的三个年轻人兴高采烈地谈论着足球, 比起老板筱崎先生在的时候显得有生气、活泼多了。他把调好的酒放到原冈面前后就马上又跑到那三个人那边去了。原冈看在眼里, 心想这边的对话大概不会被任何人听见。
“当然有你一个了。可因为你在公司男人们的眼里是很有点魅力的女孩子, 像我这种年龄的人如果也跟着凑热闹的话, 一定会受到围攻的。”
“您说什么啊!没想到原冈先生也会开这种玩笑。”
希弯下身, 在那一瞬间她的衬衫领口咧开了, 里边露出两个光溜溜的、像剥了皮的半个葡萄似的乳房, 薄薄的带一点色彩, 看上去很光滑。看到这儿,原冈心想估计摸它一下也不会有什么问题。而且他为自己能产生这种念头而感到欣慰。能单纯地为一个精神上毫无瓜葛的女子感到兴奋, 这就足以证明自己是一个身心还都非常健康的男子。跟妻子离婚, 又跟别的女人再婚, 虽说这几个大的人生关口都闯了过来, 可他注意到自己开始变得有些懦弱、畏葸不前。他为自己能有这种“邪念”而欢喜, 从刚才起这个念头就在他的脑袋里转来转去, 越想这情绪就越发有点按捺不住。 “我要是跟她有点什么的话,她会不会说出去呢?”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琢磨起这个既重要又切实的问题。
“大概说的可能性大一些吧。”
派遣公司来的女职员即便是一个部门的,她们也从不和公司正式的女职员们一起吃午饭。一到中午她们总是和其他部门的派遣公司派来的职员凑到一个餐桌吃饭。据说她们的关系网消息灵通得很, 不管哪个部门发生了什么事,即便不是一个楼层也马上会传到她们的耳朵里。
“这种事要是被那帮家伙知道了可不得了, 她们会说真没想到他会是那种人。”
尽管心里在胡思乱想可原冈的嘴却没有停下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讲开了十月份在米兰召开的商品交易会上的事,说因为自己多少会点意大利语就沾沾自喜结果闹出了笑话来。 “唉,原冈先生真的有过那种事吗?我不信,真的不信。” 希每次笑的时候都将膝盖紧紧地靠在原冈的大腿上。那是一种肉绷得紧绷绷的,看上去很馋人的膝盖。他暗自猜想如果对方是有意这么做的话,那就意味着她在这方面是个老手。越是轻浮的女人嘴巴就反倒应该越严, 因为她们深知将自己的这种事情说出去之后会有什么后果。最难对付的是那种半吊子女人, 那种女人会为自己能轻而易举地把男人弄到手而忘乎所以, 马上就会出去炫耀。那么眼前的这个女人到底属于哪一类呢?原冈在想象她的肉体的同时也在考虑着这些问题。
还没等想出结果来, 酒劲儿上来了, 一切开始变得模糊。这种模糊为他可以随心所欲的放荡提供了条件。不久结了账之后, 两人便离开了那里。因那家酒吧位于杂居公寓的地下, 要想到地面上来, 必须要走一段乏味的楼梯。在一个闪烁着微弱的荧光灯灯光、露出来一部分广告传单的信箱前原冈停下了脚步, 他想这个时候吻她一下应该没什么问题, 于是就吻了她一下。女人的嘴里有一股酒和水果混杂在一起的味道, 使这种感觉更加明显的是希将舌头也伸了进来。舌头的进法很大胆,纠缠过来的舌头似乎在明确地告诉他:
“我想跟你上床。”
舌头在原冈的口腔里转来转去, 刺激着他的牙床和舌尖。原冈心想看来她一定是个老手, 刚想到这里对方的行动立刻就证实了他的推断是十分正确的。过了片刻两个人开始默默地走了起来。
这条街上不仅有他过去常来的酒吧, 还有一家他原来常去的情人旅馆。那是一家位于一般楼房之间, 看外表简直就像商务旅馆的情人旅馆。六本木这一带也有几家有名的情人旅馆, 但因为价钱太贵他很少去。这个地方如果不坐电梯上到五楼,入口处既无服务台又无招牌, 因此一般女方不那么反感, 是个很容易就可以进来的地方。独身时代曾经常使用这个地方,结婚以后就再也没来过。因为这种地方不可能打电话预订, 提心吊胆地来到那栋楼房面前, 当他在电梯那里看到了写着旅馆名字的小标牌时,一种怀旧的情绪骤然涌了上来, 他轻轻地笑了一下。这时他想起了跟他来过这家旅馆的几个女人。刚进公司的时候正赶上刚刚有了一点泡沫经济的前兆, 景况相当好, 好像每天都在过节似的。一次跳迪斯科时认识了一个名牌女子大学学生, 妈妈是比利时人。那女孩儿长得美极了, 他以为这种女孩是一定不会理睬自己的, 试探了一下, 没想到对方很顺从地跟自己来了这家情人旅馆。他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由于自己过于兴奋和陶醉, 脚都有点不大听使唤了, 一个劲儿地担心对方会改变主意, 因此抓着她的手就一直没放开过。这些事就像昨天发生的事似的。
他还把短期大学毕业后、跟他同期入社的一个女孩子带到这里来过。跟那个女孩儿到这儿来过大概有十次左右。那女孩长得小巧玲珑, 有一张非常可爱的小脸儿,喜欢奔放体位, 而且还对他提出很多令他吃惊的要求。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正当原冈为她最近开始不大赴约而苦恼的时候,她却向大家公布了她的婚约。对方也是与她同期入社的。他们的结婚典礼原冈当然也被请了去, 坐在友人坐位上当时还很年轻的原冈在心里咕哝道“女人的心真是弄不懂”。这个女孩现已随丈夫到旧金山赴任去了, 每年都要寄过来一张带照片的贺年卡, 已经有了两个孩子, 好像在那儿生活得很幸福。
这些都是为原冈的青春增添很多色彩的女性。原以为这些事情都与早已消逝了的青春时代一样,一去不复返了呢, 没成想已经三十八岁的自己今天竟然会又钻进了同一旅馆的大门。 希也用新奇的目光打量着周围,看那表情似乎在说:“真不知道还有这种地方!”但又怕影响对方的情绪,在拼命地克制着自己。看到这些原冈开始有些后悔, 后悔没有把她带到一流城市旅馆去, 因为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跟自己毕竟不一样。 “对不起,带你到这种地方来。”
他把自己的顾虑说了出来。
“我怕你改变主意, 就找了个最近的地方, 你要是不愿意就换个地方。”
希摇了摇头说:“一点关系都没有, 您不要介意。” 在服务台那儿要了把钥匙就进了房间。房间的确很旧, 有些地方的墙壁纸都已退了色, 对床边的沙发和茶几他都还有些记忆。记得那时他曾坐在这里脱下裤子,一句话都没说就粗暴地将女的头发揪到自己的胯骨之间。
然而这会儿他无暇沉浸在感伤里面, 作为程序他先将希抱到怀里, 长长地亲吻了一会,像刚才一样希又用舌头缠了他一会儿。接着,他又解开衬衫的纽扣轻轻地抓住了她的乳房, 不像公司男人们开下流玩笑时想象的那么大, 但也不是小得那么令人失望。在原冈的手掌里乳头一下子就变得硬了起来, 给人一种干干的感觉。
“怎么样?是不是先冲一下淋浴?”
希点了下头。出于礼节原冈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冲, 被她拒绝了。他一个人进了浴室,看到的是这里比墙壁纸还要惨。浴室是和厕所连在一起的那种,墙早已开始发黄, 而且有的地方还有些裂缝, 他心里感叹道在六本木怎么会有这种地方!
希进浴室时他提醒她道:
“这浴室又旧又脏, 你可别介意啊。”
话说出去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这种说法很带有点老气横秋的年龄色彩。希答应了一声就打开门进去了。
从冰箱里拿出来瓶啤酒之后,原冈把电视拨到职业棒球赛消息频道。他开始坐在那里想:自己究竟有多少年没像今天这样边听女人洗澡的声音边在外边等候了?表面上像是在那里专心致志地看电视, 实际上身体的关键部位却已经开始越来越热,体内的血似乎在向那个地方凝缩,他此时的感觉非常舒服。
过了一会儿洗澡间的门开了,希从里边出来了,把头发卷到头顶的样子看上去越发像东南亚女人。
两人又抱到了一起, 原冈将女的浴衣慢慢地脱了下来。希里边只穿了条内裤,跟她外面穿着的华丽的服装很不般配, 里面的内裤是那种很普通的白色棉制品,但有些地方带着些饰边显得很可爱。
“怎么还穿这种东西呢?”
原冈用沙哑的、带点做戏味道的嗓音嗔怪道。
“那你让人家怎么样啊?”
在希用那种带点鼻音的娇滴滴的声音想说什么的时候, 他一口气扒下了她的内裤, 顺便开始了爱抚。他将手指往下延伸并开始使劲儿,同时又弯下身子吸吮她的乳头,就像他想象的那样那个地方逐渐地变成了褐色。乳房又圆又好看, 一点也没有让他扫兴。没有多久女孩子说, 已经受不了了,开始蜷曲着腿等待。原冈将女的身体拖到床边, 软绵绵地放到了床上,这时的他既无欣赏的时间也无用舌头爱抚的时间, 一股激情促使他立刻向女的身上压了下去。原冈为在那期间一直是斗志昂扬而感到很大的满足,而且这种满足给了他更大的力量。他为自己能这样诚实地正视自己的欲望, 并将其表现出来而感到由衷的高兴。他想看来我在这方面还根本没有一点问题。
这的确是一种胜利感。可这是对谁而言的胜利感呢?眼前浮现出典子的面容。在向别的女人勇猛进军时, 他不但对自己的妻子没有一丝罪恶感, 而且还产生了一种快感,而这种快感无疑是一种胜利的喜悦。
跟女孩子的婚外恋给原冈的心理带来了一些变化。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周围人们所想象的那种很纯洁很专一的男人。这也是这些变化当中的一个。
与自己的妻子分手, 跟别的女人正式结婚,仅此一举就使很多人对原冈抱有一种先入之见。这里边既有那种“为了纯真的爱可以抛弃一切的人”即带点浪漫色彩的, 也包括“那是个只顾自己的情感不管他人死活的家伙”那种明显带有指责味道的。无论哪种评价, 在人们眼里原冈都是个具有非同一般的热情和执着精神的人。这些评价对原冈来讲都造成了一种烦恼。他想什么结过两次婚结过三次婚的, 这世上有对女人不感兴趣的男人吗?可周围的人却都像是认为他原冈只有过那种禁欲生活才是正常的。绯闻过多的人要是不为其付出一定代价的话,他们的心理像是不会平衡的。
为此不知不觉的原冈也开始被世上的这些道德观念所束缚。他早已不再敢公然开一些下流的玩笑或挑逗女孩子了。这跟对典子的爱情是完全两个性质的问题。把它解释成面子可能更准确些。为跟自己喜欢的女人结婚而刺伤了周围很多人的男人,无论如何应该是绝对幸福的。因此他原冈不能给任何人提供议论他的机会, 作为男人他必须这么做。可今天跟希做爱的事破了这个戒。
打那以后又跟希有了四次肉体关系, 每次都让原冈得到了充分的满足。她像是很有些与较她年长的人做爱的经验, 每次接触时都要尝试一些第一次接触时没有使用过的可爱的招数。更让原冈感到欢心的是她能做到守口如瓶,在公司也从不露出一点蛛丝马迹, 这点作为年轻的女孩子来说是一种难得的美德。
“对您来说跟我这样的女孩子来往是最合适不过了。”
第二次见面时她这样对他说。
“因为我有男朋友啊。”
希告诉他那个男朋友曾一度在公司工作过, 没过多久就辞去了那儿的工作,现在正在准备司法考试。两人已商量好如果考取了就马上结婚,男朋友虽说不包她的生活,但对她很好。既然身边有那么好的人那你为什么还要跟别的男人来往呢?他禁不住想问她一句, 可话到嘴边儿又咽了回去。因为他马上意识到问这种问题有多愚蠢。 据说女孩子们在结婚前那一段时间就像去海外旅行似的,很想跟有家室的男人交往交往。在既生疏又神秘的土地上经历了很多之后,她们就会坐上飞机很快地飞回到她原来的那个老窝。偶尔也有错过了班机被留在那片土地上多年的女人, 但大多数女人都会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又重新忙于跟年轻男子的恋爱和结婚。海外旅行时的记忆随着时间的推移会越来越模糊, 尽管如此,对她们来说那或许会成为青春时代的一个难忘的记忆。
希也一定属于那种女孩子。再过三四年她也许就是个趾高气扬的律师夫人了,或者跟他分手又跟别的男人结了婚。
总之希对自己没抱有什么过分的期望和感情是最好不过了。她所追求的无非是一些冒险和做爱经验。
当然要尽最大努力善待她, 但又不能过于娇她宠她,要控制得恰到好处,不能让她太得意忘形。希的身体曲动时很富有弹性, 舌头也动得很巧妙。从不装模作样地做出一副爱得不行的样子, 只是埋头做爱,那种爽快劲儿对原冈来说颇有些新鲜感。他为自己的性器又大又硬而沾沾自喜, 并为使用它时产生的那种快感而满足。
原冈认为即便有再好的妻子, 男人也还是偶尔需要做做这种尝试的。当他正在思索这个问题的时候,那个素不相识的男人又打来了第二次电话。“您夫人最近这段时间怎么样?”
或许是多少习惯了一些的缘故, 男人的声音没有一开始那么可怕,只是令他越来越感觉不快。
“你这个人是不是有点太失礼了, 我不想再跟你讲话。”
“当然可以。不过我是出于好心给您提个醒。”
听男人的声音像是有四十多岁五十来岁的样子, 离他不远处有音乐的声音, 但不是电视的声音, 好像在听古典音乐。在这方面因原冈不太在行没听懂究竟是什么,不过像是一首很古老的管弦乐曲。对方像是个很有教养的男人,可他为什么要打来这种电话呢?
“您夫人今天也回来得很晚吧?她一定说是因工作关系才回来得很晚, 可实际上不是这么回事。她现在应该是和一个男人在愉快地共进晚餐呢。”
“那又怎么样?”
他很恨自己当时为什么没能咣的一下把电话挂了。心里明明知道自己这么做对对方来讲是正中下怀, 可还是不自觉地继续跟对方对了一段话。
“妻子在外边工作, 跟男人一起吃饭的机会固然会有, 这些我当然都清楚。”
“吃完饭您夫人会去那男人住的高级公寓。我告诉您他叫什么名字吧。他的名字叫浅沼裕介, 是个评论家。是个在年轻人当中非常受欢迎的小有名气的先生。您不知道他这个人吗?”
他那个“不知道”的腔调里明显带有嘲笑的意味, 它促使原冈下决心挂断了电话。不然的话有关浅沼裕介的人物简介他恐怕要不由自主地一直听下去。“浅沼,浅沼……”原冈舌头上的这个姓伴随着一股苦味儿残留了下来,想吐也吐不出来。他想,查一下英特网上的人名词典就什么都清楚了, 可转念一想那样的话就等于不信任典子。不能过于相信这种匿名电话, 下次如果再打过来的话, 为了妻子和自己也一定不能再接了。他暗自在心里下了决心。
偏巧那天典子回来得特别晚。平时就是再晚十点半左右也回来了, 而且工作方面的应酬要是到很晚才能回来的话总是事先打招呼的。
原冈一直在自己的工作间写工作计划书。他所在的纤维二部曾是个慢性效益恶化部。泡沫经济最兴盛的时候,日本的女性就像中了邪似的到处抢购海外高级名牌商品。原冈的公司也跟意大利和法国等几家名牌产品的厂家签了合同,成了对方的进口商。然而时代一变,有些名牌商品就开始不受欢迎了。当然现在也有很多很受女性欢迎的名牌商品, 受欢迎的商品和不受欢迎的商品马上拉开了距离, 公司决定不值得再做的就不做了, 但有一部分到现在也没有处理掉。而且最令人头疼的是最近时装行业的变化实在太大,原来被称作“中老年款式”, 一点都不受欢迎的老字号的名牌商品, 经那种很有人气的年轻服装设计师重新设计了一下, 就会突然大受欢迎,简直就像一种赌博。
原冈所在公司也在为两年前和意大利的一家公司解除合同而后悔不已。为了避免重蹈覆辙, 上边下来指示要求将所有有关系的公司彻底清查一遍。为此原冈正在统计世界主要城市的销售额。
他感觉到好像有开门的声音, 便站了起来。要是平时的话, 就是妻子回来了他也不会出去迎接的。换了衣服后典子就过来冲着他的背问道:
“还在干呢?”
“唉, 再干一会儿。”
“差不多就睡吧。”
这种夫妻间毫不介意的对话可以让他感受到三年岁月的坚实。然而素不相识的男人打来电话说妻子在外边有了外遇, 原冈本人五天前也还在跟别的女人偷情, 各种因素使他不得不开始戒备起来。原冈打开了通向卧室的门, 典子正坐在厨房餐桌前的椅子上喝着矿泉水。餐桌上横七竖八地放着手提包和纸袋。看到她这个邋遢劲儿原冈感到有些不快。
“怎么回来这么晚?”
他自己也承认他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说话时如此露骨地流露自己的情绪本身,就相当于一出手就败给了对方。
“那又有什么办法啊?”
像是受了很大委屈似的,典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大概因为喝了酒的关系脸蛋儿通红, 眼睛也像哭过了似的含有泪痕。
“您夫人又在跟别人幽会呢。”
他又想起了刚才那个电话。并不是从内心要相信那个电话, 但回来这么晚的妻子看上去还是那么楚楚动人,他总觉得有点别扭。
“今天请几家大杂志社的总编吃饭, 本来以为吃吃饭就完了呢, 没成想吃完了又要去二次酒会, 然后又去唱卡拉OK。你也常接待客人, 你应该清楚这些事。”
“可工作再忙你也不能把家撇到一边不管啊。”
话说出去之后原冈很后悔。唉!我怎么会说这种没劲的话呢?说这种话, 那不相当于承认自己也是那种整天要求妻子早点儿回来做晚饭、不通情理、俗不可耐的男人了吗?男女应该平等, 家务也应共同分担, 这些道理谁都懂, 可一旦遇到肚子饿或看到房间弄得乱七八糟这些具体问题时,他们这个年龄的男人总是会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按原冈的想象结婚后的生活不该是这个样子。结婚当初倒也不是两人特意事先商量好的, 但周末一般都是两人在一起较轻松地过两天, 平时就各自忙自己的工作。三年前当时原冈所在公司因为要维护公司的面子, 几乎每天晚上都要招待客户。而现在不仅使用经费连饭店规模都要受到限制, 二次酒会一般也不搞了。这样,一个星期就有两天休息时间, 晚上回来得也很早。可往往越是在这种时候典子回来的时间却很晚。因为原冈决定平时晚上不在家吃晚饭, 所以平时就没有人为他准备晚饭。
这种时候原冈不是叫比萨外卖就是到附近的意大利面条店去吃。三十八岁的男人又不好去附近的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小店去买盒饭, 因此有时要深更半夜驱车去大众餐厅吃晚饭。这些他自然不会一一地唠叨给典子听。“难道因为工作回来晚了一点也该被人说三道四的吗?”
一看对方用这种强硬的态度回敬他时, 原冈也不禁动了气。
“我是说你是不是忙得过火了点儿?”
原冈好不容易才把话头拉了回来。这样才能既显得自己很能体谅妻子, 又可以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出来。
“你很喜欢你自己的工作, 而且很有才能,这些我当然清楚。可这样下去你不觉得是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典子黑黑的眼睛里依然是湿乎乎的。
“我是说家庭和工作之间的矛盾问题。”
“我并不认为这会成什么大问题, 只要你能将就的话。”
“唉?你以为我没有将就吗?”
打扫浴室、星期三和星期五扔分类垃圾, 那都是谁干的?当然这都是些说不出口的事, 因为说出来会让人误以为自己是那种俗不可耐的男人。抛弃了妻子才又重新建立起来的家庭竟然会被如此无聊的东西所玷污,原冈感到有些无法忍耐。他自己也多少感觉到了这一点, 好像结婚以来这个家庭的一切一直都有人在盯着。
“我是几经周折才跟你走到一起的, 我想我该是很珍视这种生活的……”
刚说到这儿就见典子在撇嘴笑, 原冈吃了一惊, 失口问道:“你笑什么?”
“你这个人总是这样。”
“什么总是这样?”
“嘴上说得倒好听, 可你一直在拿我和你的前妻比。你前妻不管你什么时候回来都会马上把茶泡饭和米糠酱菜给你端出来, 西点也要为你亲自动手做, 有时候还会给你做寿司饭, 这种生活是你自己主动放弃的, 可你却还要跟现在的生活做比较,还要怀念那种生活,你这算什么啊?”
“你在说些什么啊?”
“我跟你说,你的脸要比你的嘴诚实得多。你的脸经常告诉我:怎么会是这样啊?回到家饭也没有, 洗澡水也没人准备,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那是你自己在胡思乱想。”
“随便你怎么说。”
典子顺势站了起来。原冈猜测到了这会儿这酒劲儿还没有过去的话, 那她今晚儿的酒一定是没少喝, 而且也不像做过什么越轨之事。要是在什么地方喝过酒之后再到男人的房间去了的话, 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看她那样子就知道她是喝到不能再喝的程度才回来的。跟妻子的激烈争吵反倒使原冈的心情开朗了一些。可典子那边却越来越生气, 最后她鼓足劲儿说了句:“你要是觉得后悔的话, 没有必要勉强啊。这世上离过两次婚的人多的是啊。”
说完就将卧室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原冈一眼瞥见了放在矿泉水瓶旁边的妻子的大手提包, 一本书从里边露了出来。在《法国电影界的泰斗和他们所处的时代》这一书名的下边看见了叫做浅沼裕介的作者名字。打开里边一看在扉页上有作者的钢笔签字, 署名日期就是今天。典子确实是和浅沼裕介见了面, 而且还接受了他送的书, 这带着签名日期的亲笔签字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可即便是见了面也没有必要动那么大的肝火吧,想到这儿原冈又多少冷静下来一点。典子因为工作关系要跟很多人接触,经常和媒体或企业宣传部门的男人打交道,就是和他们一起吃饭也都是由于工作需要啊,想到这些原冈的激动情绪逐渐平息下来, 可手指头却背叛了他, 开始胡乱地翻开了书页。像是本新出的书, 无论哪一页都带有一股新书特有的小麦味儿, 里边使用了不少照片插图和大量的汉字, 文章写得也很深奥。
“不过电话里的男人可是特意举出了写这本书的人的名字啊。”
一想到这些原冈就又开始坐不住了。和典子激烈争吵的余波还没完全过去。他把书按原样放回了手提包后就返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室。用英特网打开了《现代人名词典》,他真心希望浅沼裕介是个不会登在这上面的小人物, 可没用多久有关他的介绍就出现在画面上。在那上面也看见了他的照片。自从听说他是个评论家就想象他一定长着一张有点神经质的脸, 可实际上浅沼是个下颌宽宽的、眉毛重重的男人。大概因为是南方人的关系, 眉毛下面长着一双双眼皮的大眼睛。照片上虽然只能看到从脖子略往下的部位, 可肩的宽度还是可以看得出来的。看样子是个大男人。一想到说不定他跟自己的妻子有肉体关系, 原冈就忍不住仔细端详起他的脸来。怎么看也看不出他的脸会是典子喜欢的那种类型。对妻子喜欢什么类型的男人他虽然把握得不是十分准确, 但两个人一起看电视闲聊起人的长相时, 典子对电视屏幕上的演员相貌的评价是相当尖刻的。因工作关系经常有机会接触演员的典子评论起这些人来既恰如其分又不留情面。
他记得她曾这样评价过一位很走红的男演员:“怎么能让他演这种角色呢?像他这种长着一双甜甜的大眼睛的男人是不适合演那种表现复杂的内心世界的角色的。大眼睛男人的内心世界是一下子就会被人看穿的,所以我不喜欢那种男人。”
至少他不相信自己的妻子会跟那种长着一张冷峻的硬邦邦的脸的男人有两性关系。他开始看他的简历部分,上面写着一大堆他那些知识型的、光辉灿烂的人生经历。
“一九五五年生于东京, 东京大学文学系美学专业毕业, 研究生院博士课程毕业, 耶鲁大学研究生毕业。曾任诸星大学副教授。一九八九年开始写作。不仅活跃在电影、戏剧评论界, 最近也开始从事对一些社会问题的评论。”
看到这儿原冈也觉得好像在最近的月刊杂志上看到过他的名字。这些倒无关紧要。他想这种男人的相貌倒不至于能引起典子对他的什么兴趣, 可这男人的经历对女人来讲却完全有可能有些魅力。因为典子是那种看男人时不是看他有没有钱或相貌如何, 而是看他有无才智的那个类型的女人。原冈深知这种女人看上去很恬淡无欲,可实际上并非如此,对所谓的知识的名牌产品抵御能力最差。
典子到底有没有背叛自己呢?原冈又问了一遍自己。一想到这儿他就有一种要窒息的感觉。那个男人论相貌倒是不如自己, 可论经历要比自己强得多。这既令人气愤又令人难以忍受。三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还像个孩子, 他这样责怪自己。可那个男人的优势却令他的疑心越来越重。“要是典子背叛了自己, 自己是绝对不会原谅她的。”他认为自己遇到这种事的时候是没有办法的。因为男人和女人的见异思迁从根本上就是不一样。不给对方增加任何精神负担, 仅限于肉体上的享乐, 能做出这种潇洒事的只有男人。而女人则认为单纯肉体上的交往相当于贬低自己, 所以只要自己委身于男人就把它解释成爱。不爱也要努力去爱, 结果搞得身心紊乱, 不可收拾。
原冈本来就认为有夫之妇的婚外恋是绝对不能原谅的。特别是典子更应如此。
为了和她结合自己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啊。抛弃了妻子和孩子, 又放弃了家产,伤了父母和兄弟的心, 还为此和几个亲戚、朋友反目为仇。就凭这一点典子连跟别的男子讲话都应尽量回避。
可自己却不一样。付出这么大代价的自己应该有点自由。付出的代价越多, 相应的有点回报也是理所当然的。跟远山希的事不就是作为人生的纪念品上苍有意赐给自己的吗?原冈突然非常想听一听希的声音。他想现在能将他从这种痛苦和焦虑中拯救出来的大概只有那个女孩。要问他到底有多爱她, 他恐怕说不清楚。总之他认为就是为了暂时原谅他人的过错, 也有必要确认一下自己是否在做着与其相同的勾当。一边认为自己的行为是绝对会被原谅的, 一边却在心里嘀咕自己犯下的过错是不是大了点儿。他想,体验一下这种自虐式的感受不是也不坏吗?
拿起工作室房间里的电话听筒, 按了一通希手机的电话号码。与隔壁卧室之间隔着一个放杂物的储藏室应该是绝对不会被听到的。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将小组合电唱机打开, 放开了音乐。
希马上出来接电话。
“吓了我一大跳。原冈先生,您这是怎么了?”
因为时间太晚了, 声音里带着点睡意。
“对不起,这么晚给你打电话。不知为什么突然非常想听听你的声音。我坦率地问一句, 现在你的他在你那儿吗?如果在的话我就挂了电话。”
“不在,他刚走。因为他要学习, 所以从来不在我这儿过夜。每次都是到点就回去。”
那声音听上去让人觉着非常诚实、坦荡,而且又很开朗。可没过多久她就开始撒起娇了。“不过我倒是很高兴,因为这可是原冈先生第一次给我打电话啊。”
“是吗?”
“当然是了。您说过要是有事不能赴约的话, 就给我打电话。可最近这段没有来不了的时候,当然就没有电话啦。”
“我是担心你的他一般都会在你身边, 才不敢打电话的, 这下你懂了吧?”
“没关系的。他一直以为给我手机打电话的都是女孩子呢。”
“那可不一定。我会因为过于嫉妒而失去往你那儿打电话的勇气。”
顺着年轻女孩子说这种话无非是为了让对方高兴。此外, 通过电话讲这种有嘴无心的话因对方不在眼前也不会觉得难为情。不但不觉得难为情, 话一出口, 自己都会难辨真伪, 语言也就越发流畅。
“如果这是您的心里话, 我可真高兴。不过您说会嫉妒我的他, 我可有点儿不相信。”
“你怎么能这么讲话呢?”
“您问为什么, 因为原冈先生看上去是一个给人感觉非常冷漠的人, 在我的印象当中在公司您好像从来没把我放在眼里过。”
在夜晚空气的衬托下, 希的声音也越发增添了几分娇媚和黏乎乎的润泽。两个人开始进入了恋人那种卿卿我我的世界。
“那你是说我可以把你带到公司女厕所, 亲你一通, 然后再脱下你的裙子你也不在乎?” “讨厌, 您说什么啊!” “你知道吗?我是在拼命地竭力不往你那儿看。你可要理解我啊。”
“真的吗?那就是说在公司您也在想着我?”
“那当然了。身边有像希这么可爱的女孩子哪个男人会平静得了?”
“就算这是恭维我, 我也高兴啊。”
“唉,你怎么这么不相信人呢?我可要打你屁股啦。”
在听筒的那端能听见哧哧的笑声。原冈感觉到自己的下半身开始发热。怀疑妻子不守贞操, 争吵完之后马上就跟年轻女孩子调情, 可他却对这样的自己一点都不感觉矛盾。
“从来没为你做过什么, 因此我想什么时候带你去旅行。”
“这是真的?我可以相信吗?”
没想到对方的反应会如此强烈, 原冈高兴极了。女孩的天真感染了他, 使他萌发了一种要为她做更多事的心情。
“当然是真的。我们一起去什么地方洗温泉, 看红叶, 吃好吃的。”
“温泉好啊。有点儿像偷情旅行, 真不错。”
希经常这样讲话, 原冈也从不介意。没想到说完这话希却突然客气道:“您可不要勉强啊。就是您不带我去旅行,我现在也觉得很快活。”
说了句“知道了”,原冈就将电话挂了。这时他感到了他对希的爱怜, 这种爱怜大得不可思议, 使他感到困惑。
可能的话他真想跟睡在隔壁房间的妻子这样讲:即便你跟别的男人偷情的事是事实, 我也不会为此受什么刺激或伤害,因为自己也有了一个能用甜甜的声音撒娇的年轻女孩。自己是决不会受什么伤害的。他想,要是能亲自跟妻子说我是决不会原谅你的, 那心里该有多痛快啊!
饭店的男人
当典子突然说要去出差时,原冈感到有些吃惊。因为她说那话时正是他计划跟希去旅行的四天前。有没有可能自己和妻子在同一时间考虑同样的事情呢?想到这儿他审视了一会儿妻子。“某某马上就要来日本了。”
她说出个原冈也知道的电影明星的名字。
“是来宣传新片子的。这次不知刮的是什么风, 连在大阪的舞台演出上的讲话也爽快地答应下来。大概是想让跟他一起来的夫人看看京都吧。电影发行公司自己单做像是觉得有些不安, 让我们公司给他们帮忙, 因此, 就要在外边住两个晚上。我最近尽量不接一定要在外边住宿的工作, 可这次实在是没办法啊。”
人要是做了对不起人的事时, 就会突然变得饶舌。可妻子刚才这番话算不算饶舌呢?嗒嗒嗒地说个不停, 又说得那么快, 还尽量回避着这边的目光。不过典子是那么容易就被看透的人吗?想到这儿原冈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这不简直就相当于向自己宣布说:我在撒谎, 你有本事就来戳穿我的谎言吧。
“这样, 我礼拜一就要出差了, 家里边还请多关照。”
走的时候留下了饭店的电话号码, 这也是很少见的。迄今为止她也出过几次差,每次都是典子给家里打来长长的电话,因此从来不用原冈从这边打过去。他想是不是因为她想让我相信她才这么做的呢?
看了看留言簿, 上面写着一流星级饭店的名字。就是原冈他们公司去大阪出差时也不住这么贵的地方。一个出差, 是不是有点过于奢侈了?在思绪纷乱中原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却将纸片上写的东西看个一清二楚。
“我那天好像也有接待任务, 回来也早不了, 所以你也没有必要一定要打电话回来。”
“可万一有什么事呢, 我还是留下个什么吧。”
那天晚上跟大批发公司的经理一起吃晚饭, 途经赤坂回到家里时已经过十一点了。当看到装饰柜上的便条时原冈毫不犹豫地拨通了饭店的电话。
“喂,是大阪某某饭店吗?”接电话的是个讲话慢吞吞的女服务员。
“喂,请接一下住在你们那儿的原冈典子的房间。”
“好,请稍等。”
电话里放了一段儿古典音乐, 过了一会儿一个男的出来说:
“对不起, 住在我们这儿的客人当中没有叫原冈典子的客人。”
“啊,那请您用仓田典子这个名字再查查看。”
在工作单位典子通常都是使用旧姓, 到饭店住宿时好像也是使用旧姓。按理说这应该不算什么, 可原冈心里还是有点不大痛快。
“喂,您是要找仓田典子女士吧?请您再稍等片刻。”
能听见呼叫的电话铃声, 但是没有反应。
“仓田女士好像是出去了。”
“那就……”话语和勇气几乎是同时迸了出来。
“那就请接一下浅沼裕介先生的房间。”
说完这话的那一瞬间原冈便开始在心里祈祷, 他希望听筒那边的接线生能这样回答他:
“您说的那个客人没住在我们这儿。”
可对方却回答说:“您是说找浅沼裕介先生吧, 我这就给您接。”
原冈绝望地叫了一声。迄今为止对妻子的那些观察、戏言、怀疑与信任等, 也就是曾经在他脑海里转来转去的那些疑惑,眼看着就要变成事实。
一种不可思议的心态困扰着他。在典子对自己的背叛还没有得到证实之前,原冈心中的那种疑惑就有了一个较为线条清晰的轮廓, 可人这东西很怪,他有时往往会将自己最怕发生的事情有意大声说出来,并翻来覆去地想象数次,期待以此来阻止疑惑成为现实。然而叫浅沼的这个男人确确实实跟典子住在一个饭店。当这一事实得到了证实时他又会从悬崖边上这样自欺欺人地叫道:“这里边一定有什么特殊的理由的。完全有可能是典子求浅沼这个评论家帮助她做什么事, 因此才一起去的大阪。”
是的, 一定是这么回事。首先原冈自己愿意这样解释。事到如今典子不可能有什么外遇。他开始在心里替她辩解。
在他跟典子有了被人称做婚外恋关系的那段日子, 他自己当然很痛苦, 而作为女人的典子应该比他更痛苦。他对她说过迟早要离婚, 结束这种生活, 可那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那一天究竟会不会到来。
那时典子曾这样对他说:“不要太勉强自己。什么不想伤害你的妻子和孩子,我并不想说这种漂亮话, 不过我觉得操之过急的话反倒会误事。”
听了典子的这番话, 他就在心里断定:这是个多么聪明、优秀的女子啊!如果自己稍微犹豫一下的话, 别的男人会马上把她夺走的。我是绝对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当时他有一种难熬的焦虑。可事实上已经有了孩子的夫妇的离婚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容易, 双方的父母也开始出面介入此事, 事态发展得越来越严重, 在这整个过程当中典子一直毫不动摇地相信自己, 等待自己。
跟前妻谈过最后一次话之后当他告诉典子“总算都解决了”的时候, 典子吧嗒吧嗒地流下了热泪, 他也不由得流下了眼泪。那是他攒了二十年的眼泪。自从中学棒球部的地区选拔赛打输以来,他就没再哭过。当然这眼泪跟中学时那种遗憾的眼泪不一样,可也不是什么喜悦的泪水。一想到自己失去的东西那么多, 一想到自己已伤害了女儿幼小的心灵,他就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看到原冈这个样子典子就又抽抽答答地哭开了, 并对他说:“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为了我……可我现在很幸福, 我到底应不应该这么幸福呢?”说完了又是泪流满面。
原冈在回忆起这些事时曾经给自己总结过, 自己这一生当中如果有那么一段最能体现自我生存价值的时期的话, 那一定非那时莫属了。那么为自己创造了这个崇高的时期的典子在短短的三年后真的会变心吗?会假借出差跟别的男人同住一个饭店吗?
想着想着,接线生好像已经把浅沼房间的电话接通了, 能听见电话铃在嘟嘟地叫。紧接着就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叫:“喂、喂。”本以为一个敏锐的评论家的声音会更有点个性, 可听到的却是一种很普通的声音,他感到有点失望。
“喂、喂。”男人的声音开始显得有些不耐烦。这时的原冈猛然省悟到事到如今是绝对不能一言不发就挂断电话的。因为原冈认定对方肯定已经察觉到了, 这是那个被夺走了妻子的男人, 也就是自己打来的电话。而且直到现在回忆起当时那段插曲时原冈还在为自己当时立刻采取的行动所震惊。
“喂,是浅沼先生的房间吗?”
当时他在心里暗自叮嘱自己这个时候一定要拿出他这一生绝无仅有的演技来才行, 这才平声静气地说出了下面这段话。
“刚才您要的室内服务是要红茶, 还是要咖啡?我们的服务员没有听清楚。”
“我哪要什么室内服务了, 是不是你们搞错了?”那男人的语调突然变得傲慢起来。
原冈道了句歉, 就将电话挂了。从男人的听筒里边传来了久米宏播音员的声音,是一种作为男子来说音调很高、训练有素的声音,因此即便是通过听筒传过来的也辨认得出来。
紧接着原冈又按了一通典子手机的电话号码, 响了两下之后典子便出来接了电话。
“唉,你这是怎么了?”
声音让人感觉既爽朗又亲切。那种爽朗很有点在做戏的味道。原冈一开始没有讲话,侧耳细听了一会儿。从典子的身后传来了男子的讲话声音, 是久米宏的声音。
“那边怎么样?”
“还是大阪这边热闹。在南区吃了饭又喝了酒现在刚刚回来。唉,你今天是怎么啦?”
“没怎么。不过是因为你好久没出差了, 一个人有点寂寞。” “是这样啊。谢谢你。”
他仿佛看见了典子在跟自己对话时很介意坐在她身边的男人, 将头稍微歪向一边的样子。
“这个时候我才深深感受到自己爱你爱得就是离开你一个晚上也很难熬。”
“哎哟,你今天怎么说起这种话了?”
这种时候典子大概要费点苦心。一方面不能让丈夫感觉到她是在应付他, 另一方面又不能让情人以为她是在戏弄自己。包括这种时候的讲话声音估计她都要费一番心思。他想现在既不能恨她又不能打她。可能的话,现在要是能将她推到不知所措的困惑的泥沼中去该有多好。
“喂,典子, 你也应该是这样吧?”
“那当然啦。”
“那你说句我爱你。”
原冈迄今为止无论什么场合都从来没讲过这么无聊的情话。
“无聊。你是不是喝多了?”
“是喝多了一点儿,所以才想听你说一句我爱你。”
“我不想对喝多了酒的人说那种话。要说也等你清醒的时候再说。那就这样吧。”
最后她似乎是有意用一种爽朗的声调讲了上面几句话便将电话挂了。久米宏的声音也跟着一起消失了。啊,原冈又绝望地叫了一声。
从大阪回来之后从典子身上没看出有什么变化。每天照样忙忙乎乎地上班, 一个星期要有两天回来晚。这些给丈夫的心灵上投下多少忧郁的阴影好像她一点都没有察觉到。原冈几乎每天都在考虑同样的事情,就是如果像现在这样让典子放任自流的话, 是不是最终一定会酿成大患。
妻子与浅沼有关系这一点已经清楚了。可是他们似乎还不知道原冈已经摸到了自己的底细。正因为他们不知道这些, 所以他们就会肆无忌惮地加深他们的肉体关系。想到这儿原冈就会感到怒不可遏。他不是舍不得老婆, 而是舍不得老婆的肉体。典子的乳房虽然不大, 但形状很美。还有一双谁看上去都会注意到的修长的腿。从膝盖往下部分很长, 这在日本人当中是很少见的。记得有一次做爱时典子无意中将她那修长的腿缠到了原冈的腰上。后来问她时她说她一点印象都没有。大概是原冈的东西进入她的身体后为了捕捉更大的快感自己拼命地收紧下半身时无意识中将腿缠到他身上去的。一想到那双腿可能也会缠到别的男人身上时原冈就坐卧不安。对于典子的身体应该是只有自己才有爱抚、发泄的权利。自己要是能够舍弃如此这般地进入自己的身心,又痛苦地折磨着自己的典子该有多好, 还有自己要是能够有一个可以一直留恋的老婆该有多好。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那种奢望吧。可第二次离婚会得到人们的谅解吗?原冈眼前不由得浮现出公司里常在一起工作的几个人的面孔。离婚这事本来早已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就是同一个公司的人当中他也可以马上说出几个人的名字。可这些人当中还真没有离过两次婚的。大学时代同期入学,现在电视台做制片人的同届同学不久前刚刚跟一个年轻女孩结了第三次婚。可在电视台工作的人可以说是仅次于在文艺界工作的人,他们是一种特殊存在,跟死板的工薪阶层毕竟不一样。要是按这种逻辑来推论的话, 在原冈生存的这种正统社会里第二次离婚似乎还是要承受人们的蔑视和白眼的。
他对自己说:
“我现在的处境好像不太妙啊。”
对于第一次失败, 世上的人往往可以持宽容态度, 可到了第二次就不同了。他会被看成是一个从失败当中什么都没学到的人, 况且与典子的再婚是付出了很大的代价的。如果再来一次这种事, 人们就会怀疑他原冈的人格。特别是已经分手的前妻会怎么看这个问题呢?原冈马上就能想象得出来多惠子那嘲笑他的面孔。多惠子既不是那种心术不正的女人也不是那种下流女人。但他可以想象得出多惠子会张嘴大笑, 嘴里还会大叫着“你自作自受”。离婚的原因一般有很多, 但要是因为新的妻子在外边有了新欢而离异的话, 那么为此幸灾乐祸的人一定会很多。
“俊明,你所做的事, 我想上帝一定会都一一看着呢!”
说这话的是多惠子的母亲, 大概是因为上了年纪的关系, 眼睛里露出憎恶的光。
记得那时公司的前辈也曾以一种教训的口吻告诫过自己:
“根本不是什么你妻子的问题, 是你自己想跟年轻女孩子结婚才决定要离婚的。这么做是不是不太合适吧?”
原冈深知自己现已走投无路。三年前自己为了爱离了婚, 至少到现在为止他是这么看的。可今天要让他为了典子再次离婚却好像很难。
挽救的办法只有一个, 那就是要爱妻子爱到就是她背叛了自己, 自己也要原谅她。原冈准备为此做出努力。于是不久一个想法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他开始在大脑深处酝酿他的这个想法。
他想新闻节目这东西, 一到那个时间大家不是都在看吗?因为成年人总不好去看什么甜得过火的电视剧, 那个时间从外边回来的话, 打开电视一般不都是要看新闻节目的吗?今天这事是不是也有可能偏巧是在同一个时间里典子和浅沼分别在自己的房间看那个新闻节目呢?
想到这儿他为自己想拼命地抓住这个推理不放而感到悲哀。
带着这种沉重的心情原冈和部长一起去了山梨县。这是由于台湾的一个很有实力的公司老总来访, 希望在访问期间能有机会洗洗温泉、看看富士山。公司决定中间再安排打场高尔夫球, 因此他们要陪客人去石和温泉住一个晚上。在那儿附近有一家跟原冈所在公司有关系的高尔夫球场, 经营状态不太好, 经常有那儿快要倒闭的传闻。因为价钱可以便宜一些, 所以上边下来命令招待客人尽量安排在这种地方。
尽管如此, 因为这位贵宾跟台湾政界有较深的关系,所以原冈他们很重视这次接待任务。特意安排了在石和温泉一带算是最高级的饭店。整个日程是下午先安排半场高尔夫球,然后是洗温泉,最后是晚宴。
“这大概就是人们所说的极乐世界吧。我喜欢多泡一会儿, 请各位不要介意我了。”
受过战前日语教育的经理说着一口现在来讲很少见的标准日语。对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富士山的浴池像是很满意, 说是想在里面泡上它半天。大家听了都很高兴。原冈比别人稍早一会儿离开了浴池, 回到房间。一是他不习惯洗长澡, 二是因为他想喝口啤酒。这个饭店说是最高级的饭店,可有些服务却显得很小气, 冰箱里边的饮料不是第二天早上结算, 而是使用了一种只要从里边拿出一瓶就会自动计费的系统。原冈不由得想起最近和希一起去的情人旅馆的冰箱。
打开了电视, 按动了几下选台钮, 看七点的新闻节目时间还早了点儿, 电视上一位男播音员在讲着什么。不消细看就知道是地方电视台。播音员的服装也好,背景的设计也好都显得那么土气。这时就听男播音员说道:
“看样子今年本县的第一场雪有可能会下得很早呢。”
“是的。”
坐在他身边的女子答道。穿着一身蓝色西式套装, 是个很漂亮的女性。也许是对山梨这个地方有一种偏见。“这土气劲儿怎么一点都没变啊。”原冈一边拔着啤酒瓶上的盖儿一边嘟囔着。没错儿, 电视上的女性就是两个月前在后辈的结婚典礼上遇见的谷口美佳子。当时她就说在甲府的电视台做合同播音员, 原来她说的就是眼前的这个工作啊。想到这儿他不由得把眼睛盯在了电视画面上。
“那么下面请欣赏激动人心的传言板节目。”
也许是因为不认识几个在电视台工作的人的关系吧, 看着美佳子的播音,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慨。美佳子的播音说不上什么地方有点门外汉的味道, 表情也不很自然, 但因为她长得很美,原冈便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画面上突然出现了六个男女, 手里拿着什么活动的宣传板。三人一组, 中间像是用围绳之类的隔开了, 让人一眼看上去就知道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小组。右边那三个人是三个四五十岁左右的女性, 左边是由两个男子、一个女子构成的青年组。
“让各位久等了。那么下面让我们先来听一听挑战者的声音。”
手里拿着麦克风的美佳子进到画面里来。她坐着的时候倒没注意到她的裙子有点不长不短的, 裙子下摆正好搭到腿肚子上显得腿很粗。原冈回忆起在披露宴上遇见的美佳子。一点都不土气, 漂亮极了。
是不是因为这儿是乡下的地方电视所以才有意识搞得土里土气点。想到这儿他不由得焦躁起来。实际上那么漂亮的女孩子, 摄像机怎么就不能给如实地照出来呢?
“下面先请这边这组为大家讲两句。”
美佳子将麦克风凑到站在右边三人中间的女性跟前。那是个头发烫得重了点的女子, 看样子是个农妇, 性情温和, 相貌也不算难看, 只是由于太紧张嘴角变得越来越僵硬。
“我们增田町民谣爱好者协会将于这个星期天在町立大厅召开民谣大会, 免费入场, 欢迎大家踊跃参加。”
木板背面大概写着台词呢, 她的眼睛一直盯在那上面。一口气读下来之后她的眼睛也没有向摄像机方向看上一眼。原冈不禁说了句:“这是什么啊?这跟有线电视有什么两样啊?” 电视上冲着那农妇露着和蔼的微笑的美佳子倒显得很可爱。 富士电视台啦东京电视台的播音员长相不也就是这样吗?有的还不如她呢, 不也照样在那儿被人捧着吗?
他好像看到了一件从情理上很说不过去的事似的, 不由自主地就把电视给关上了。为什么会如此焦躁不安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他问自己产生这种情绪的原因是由于刚才那场高尔夫球的累劲儿还没过去呢, 还是在为刚才电视上那个曾经一度是自己亲戚的女孩儿的前途担忧呢?
是的, 一定是后者。解开了这个谜之后他变得快活起来。这是个光明正大的答案。妻子的外甥女也就是自己的外甥女, 当然要标上个“前妻”这种注解才行。尽管如此,是美佳子自己主动过来打招呼通报姓名的。作为曾经是她叔父的人为心地如此善良的女孩子担忧有什么不好?原冈对自己的这种解释非常满意。这样一来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烦恼的事, 还有应不应该跟美佳子取得联系的问题就一下子迎刃而解了。
美佳子小姐:您好吗?
突然给您发电子邮件, 您一定很吃惊。其实前天我到石和温泉打高尔夫球去了。无意中打开了电视, 在当地的电视节目里看到了您。
当时我的心情很复杂, 既兴奋,又感到很亲切, 而且还有些难为情。我想说两句心里话, 可以吗?说句老实话, 画面上的您没有那天见到的您有生气。看得出来您是在拼命地做, 可就是给人一种什么地方不大对劲儿的感觉。我这外行人跟您说这种话, 请您不要介意。看了之后有点吃惊, 就给您发了这个邮件。
天气会越来越冷, 请您多注意身体。
原冈没想到会收到您的电子邮件, 感到有点意外。
您是前天看的吧?最糟糕的一次让您撞见了。那天不但因感冒身体不大好, 还收到了NHK 卫星电视台的声色考试落选的通知,不顺的事都赶到一块了,真是惨极了。
大学毕业时曾报考过几家主要电视台, 结果都落选了, 北海道啦四国电视台啦也去应试过, 也都没能成功。最后只抓到了一个工作, 就是现在干着的这个一年合同的工作。
我这个人不愿说什么在这个小小的地方电视台工作也很有意义之类的漂亮话。我早已决定这辈子要做个播音员。尽管这很难实现,而且在众人面前很难说得出口,但我认为既然决定了走这条路,就应该去奋力寻找那种机会更多的地方。
本来动机就有点不纯, 却又总是一直碰不上好的机遇,的确让人感到悲哀。
啰锣嗦嗦写了一大堆无聊的东西。要是有机会能见到您该有多好。
谷口美佳子
读了美佳子的邮件, 觉得很有意思。您虽年轻但为人很直爽。的确是这样,一个人既然有野心就不应该说在不起眼的地方混混也行这类话。我考虑过了我是不是可以为您做点什么。我大学时代有个同学现在电视台做制片工作,我们经常见面在一起喝喝酒什么的, 现在应该在负责信息节目的部门工作。您想不想跟他见一面?随便什么时候我都可以给您安排。大概不见得能马上跟工作挂上钩, 但没准儿有可能搞到一些有价值的信息。
原冈真的可以这样做吗?我真高兴极了。
在地方呆得时间久了, 东京那边的事情就会生疏了。我最近一段时间曾经反复思索过这个问题,就是机遇这东西到底呈什么形状呢?就说我们这一行吧, 有的是先做一段地方的合同播音员, 然后变成中央台主播的, 也有的是由卫星电视选拔上来, 最后才有了自己的节目的。我一直想象在这部分人眼里, 机遇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东西, 怎样做才会得到它的青睐呢?
但是今天我懂了。机遇这东西会若无其事地飘然而至。看上去很诱人, 我要狼吞虎咽地把它吞下去的。每周二、四、六是我上电视台演播的日子, 如果是周一或周五的话,我整天闲着,什么时间都可以。山梨离那儿很近, 晚饭后坐最后一趟梓号特快就能赶回来。无论地点在哪儿我都会去的, 等着您跟我联系。
谷口美佳子“还能再见到一次那女孩儿。”这种激情带来的心态变化在抱女人的手上也能体现出来。
“您真厉害!”在原冈的身底下希轻轻地叫了一声。问她什么厉害, 希说了几句露骨的话。每见一次面她都变得越发大胆。前几天她竟然翻开了旅馆备好的商品目录, 要求给她使用性器具。
当原冈告诉她说“这种东西不是你希这个年龄使用的东西”时, 希笑他太落后,告诉他说:“我的朋友也为他男朋友来的时候使用,家里经常放那么一两个性器具, 人家说会用的话很舒服的。”
当他问她:“那么希那儿也用那种东西吗?”
希将裸着的膝盖搬到脸部, 从缝隙中冲着他说了句:“谁知道呢。” 便娇憨地笑了起来。希虽然已经有了订了婚的情人, 但她把跟原冈的关系看得很开, 她认为她跟原冈的事与跟她情人的事完全是两回事。正因为如此她愿意跟原冈做更有趣的事情,愿意跟他做一般人不做的事情。她的身体一直在哀求着他的抚慰。三十八岁的原冈有时候觉得自己很占便宜, 有时又会觉得很麻烦。今天晚上的感觉是前者。他开始在心里琢磨自己今天的打法。先让这个最近有点狂妄的女人在下面滴溜溜地转, 使劲儿折腾, 然后让她产生痉挛, 最后呢,再让她跪在那儿苦苦哀求他。
他粗暴地换了个体位。因为她的肤色浅黑, 中心部分跟中年女子的颜色还不一样, 就像雨后艳丽的南洋花那样浓重,看上去湿漉漉的。
按道理讲, 因为都是女人, 结构就应该是一样的。可女人中心部位的味道、气味儿却都不一样。亲吻时的口臭一般来讲是没什么大的差别的, 然而人体中心部位不仅有其个性,而且这种个性还不太好形容。女人们将这个能够体现其强烈个性的地方藏到内衣的最里边。
“已经不行了。”
希像撒娇的孩子似的开始扭动身体,意思是让他赶紧行动。原冈爬了起来, 一开始角度偏了一点, 撞到了花瓣上, 很快就顺利地进入了身体。喘了两次粗气之后,原冈开始想,这个女孩子的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湿得太透了一点, 一开始的刺激少了一点。
似乎没有烦恼这些事的必要, 希的里边已经开始有了反应。那是一种像蛇腹在慢慢呼吸的那种感觉。原冈完全无视这种反应, 他喜欢按自己的打法来打。用整个屁股来冲撞, 这是原冈这个时候的特点。没过多久在女的内部开始了设圈套的准备工作。那是一种准备将侵入进来的猎物抓得紧紧的一种非常隐蔽的动作。为了不上那个圈套,原冈每次都要动很多脑筋。第一次知道女人的滋味是在上高中的时候。那时使用的是一种很普通的方法。按朋友指教的那样,脑子里浮现着数学的因式分解公式, 然而一般都是还没等排上几个数字就撑不住放了出来。二十几岁以后每次做爱的时候,他脑袋里常常想的是自己拿手的卡拉OK里边的歌词或第二天招待客人时的坐位顺序。现在原冈趴在女人的身上,为了转移视线,他开始想妻子典子的事。“自己为什么在那之后没有追问她呢?”在典子出差住的饭店,那个被人说成是妻子情人的男人也住在了那里。而且从男人房间听到的声音和从典子手机里听到的声音完全一样。换句话说原冈抓到了确凿的证据, 可一旦要行使这个权利他却又踌躇不定了。
如果把这些事情告诉典子她会怎么样呢?她是个聪明的女人,一定会找各种理由反驳他的。而且最后还要加上一句, 你就那么不相信我吗?按她的性格, 接下来就应该是质问他, 你这么看我可为什么还跟我结婚呢?总之两人之间就会发生一场激烈的口角, 在那之后两个人又会几天不说话。年轻的时候还招架得住, 可现在原冈不具备那种能够承受得住这些的气力。
“有味儿的东西就把它封上盖儿。”虽然这种说法是一种可笑的比喻,可不管怎么说原冈现在是不想惹起什么事端。
可这并不意味着他原谅了典子。他没有一点想饶恕她的意思。怎么能原谅背叛了自己的女人呢?他是在寻找一个既能惩罚典子又可报复那男人的好办法。而这个好办法现在他还没有想出来。
总之自己现在工作也忙, 跟女孩子来往也需要时间。还要再有点时间才能慢慢地考虑典子的事情。对自己一边跟别的女人保持着肉体关系, 一边却在为妻子的不守贞节而恼羞成怒,他一点都不感觉矛盾。
离婚,再婚。要说两个人当中谁付出的代价大, 那当然是自己了。典子当时独身一人, 可自己有老婆孩子。自己抛弃了老婆孩子, 并把房子也让了出去。对能做到这一步的自己,典子应该诚心诚意跟着自己才是。可她却背着丈夫和别的男人住到了同一个饭店。她也真做得出来啊!丈夫为了她失去了多少东西, 她有没有想过这些事。
跟希的事, 也就是跟现在自己身体下边活蹦乱跳的女孩子的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对妻子的一个小小的报复。
如果典子跟别的男人睡过一次觉, 我就要跟别的女人睡上一百次。
如果典子哼出一次快感的呻吟声, 我就会让一百个女人发出呻吟声……
没多久他发现自己的思绪开始支离破碎。希的数重花瓣开始喘着粗气, 在一点点地收缩。再给我一点时间, 再给我一点时间。原冈拼命地想用对典子的憎恨来填充自己的大脑。他想如果典子真的背叛了自己的话, 自己会跟她断然离婚吗?离婚,离婚,世上恐怕没有比离婚再麻烦的事了。从钱财到个人用过的餐具,什么都得商量解决,而且还要树敌很多。
“你所做的事, 我想上帝一定会都一一看着呢。”
说这话的是已经分手的前妻的母亲。他还记得那是个老基督教徒, 是个很难缠的老太婆。他猛然省悟到, 对了, 说起来, 那老太婆不就是美佳子的外祖母吗?
这边也好像已经到了极限。他的思绪像是被什么人用铁夹子突然给切断了, 脑袋里被涂上了上千道的白粉笔。原冈不由自主地将体内的一切都放了出来。
真是太感谢了。那么就星期六晚上六点见。青山那一带的意大利餐馆对一直蹲在乡下的我来说是个耀眼的地方, 但我会鼓足勇气去的。
不过我真的可以接受原冈先生的热心关照吗?要是您还是多惠子姨母的先生的时候, 我会毫不犹豫地接受您的好意……
尽管如此我还是会厚着脸皮去的,去撞撞我的运气。更重要的是我很想见原冈先生。为了不让您再说我缺乏生气, 我会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再去。
谷口美佳子
一天晚上原冈在一进门的衣架上看见了典子新买的大衣挂在上面。因工作关系原冈一看就知道那是用上好的开司米做的。他想都没想就伸手翻开了大衣,看了看领子上的标签儿, 是非常受欢迎的意大利名牌产品。他在心里估了个价, 大概要值三十几万日元吧。典子究竟为什么要买这么贵的东西呢?因为典子比一般的事务型小姐挣的要多得多, 所以在穿着方面一直就很讲究。不过买这种东西也有点太奢侈了吧?看着看着, 一直重重缠在心头的疑惑又开始慢慢地抬起头来。
是那个叫浅沼的男人买给她的, 还是为了给浅沼看典子自己买的呢?不管怎么样原冈觉得他都不能原谅这些。
最近典子把工作带回家来干的时候比较多。常在家里用电脑打计划书或报告书什么的。两室一厅其中的一个房间用于原冈专用的工作室, 因客厅比较宽敞一些,典子在客厅的一角放开了自己的资料。这倒没有什么。可一看到每天晚上都坐在客厅椅子上打电脑的典子他就觉着别扭。每天一回来原冈首先看到的是沉着脸面对电脑的妻子。
那天晚上也是如此。从放在书架上的CD机里边传出了不可思议的音乐旋律,他记起典子曾说过最近要接一个蒙古的民族乐团来访的宣传工作。可这些跟他原冈没什么关系。紧张的接待工作之后, 拖着疲倦不堪的身体回到家里听到的是自己不想听的音乐和妻子用电脑打字的机器声。为什么就没有人替自己想想呢?
看到他回来,妻子便将正在打电脑的手停了下来说了句:“您回来了。”典子说,最近皮肤有点干燥的感觉, 所以一回到家里就马上卸妆。没有化妆的典子眉毛显得薄了些, 脸看上去也显得很松弛、懒散。因为连口红也没擦, 在荧光灯下看上去显得有点冷冰冰的。原冈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挖苦她两句的想法, 他很想对她说:“营业时间已经结束了吗?”
“你今天回来得真早啊。”典子说。
“啊,明天他们就从成田走了, 所以今天吃完饭没什么事就回来了。”
“是吗?我给你沏杯咖啡吧。”
好的。原冈回答道。典子说话时给人的感觉有气无力的。然而嗓子已经渴得不行了。刚才陪着客人喝了不少日本清酒, 这会儿渴劲儿好像开始上来了。他很想喝一杯浓浓的热咖啡, 可他又不情愿自己去沏。他从心眼儿里不想让典子站起来。因为手头正在干的工作如果被什么打断时的典子,不管她怎么想控制自己, 那种不愉快或焦躁的情绪肯定会从她身体和动作的每一处渗透出来。随便洗一下就放在那儿的咖啡杯没经预先加热也是常有的事。而且就是沏好了咖啡也不会再有像以前那样两个人边喝咖啡边这个那个地聊上一会儿的时候了。典子把咖啡放到了丈夫跟前,又将另一杯放到了自己的电脑旁边。总之就是工作太忙, 这就是她的解释。
真是让人受不了, 这还能叫家吗?他把这些太冲太狠的话卷到舌头里边去, 丢出一句跟他心里想的根本不着边的话:“你买大衣了?”
话说出去之后, 他才注意到自己说话的语调有点过于婆婆妈妈的,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 “挂在门口的衣架上, 看上去很不错嘛。”为了掩饰这一点他又补充了一句。自己到底在做些什么啊?由于对自己颇为不满,原冈开始喘起了粗气。 “啊, 你是说那件衣服啊?不错吧?”典子根本没有察觉丈夫的情绪变化, 很轻松地答道。“做编辑工作的一个熟人,他们单位搞内部展销会把我也带了去。是只允许新闻界人士参加的百分之五十到七十的大酬宾。比你们公司搞的内部展销会要便宜多了。”
原冈所在商社每年都要搞两次将公司所有客户的衣料都集中在一起出售的大酬宾活动。按理说应该是只有公司职员的家属才有资格参加, 可每次都因为通过各种门路混进来的人太多而拥挤不堪。比自己公司搞的内部展销会还便宜的话, 那就是相当便宜了, 典子要是在那种地方买的那件衣服的话, 那就没有什么不可以理解的了。
到此为止一个疑团解开了。然而一直憋在原冈内心深处的疑惑却无法消除。原冈进了卧室, 脱掉西装, 只穿了件毛衣和一条棉布裤子。他走进自己的工作室,打开CD机, 放上了一张老爵士乐唱片, 不一会儿耳边就响起了那非常熟悉的乐曲。原冈也打开了自己的电脑。
“这不简直像个旅馆?”
妻子和丈夫中间隔着一面墙, 两个人分别在各自的房间里听着自己喜欢的音乐摆弄开了各自的电脑。原冈想起了自己原来曾经住过的罗马的一家饭店。在意大利无论什么地方饭店的房价都很贵。原冈预订的房间如果是在日本的话,是可以住一流饭店的双人间的价钱。可被带到的却是一个只有商用旅馆那么大、墙壁很薄的房间。而且好像日本人都被集中到了他所在的那个楼层, 一到半夜就能听见往日本打电话的男人很大的说话声。要是说的是根本听不懂的外语的话, 大概也就不会那么介意了。那个男人好像是在金融机关工作, 原冈熟悉的专业术语也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为此他一个晚上都没睡着。
原冈想自己和典子现在这个样子也许跟当年在罗马的那家饭店时的情景没什么两样。又不是什么素昧平生的外国人, 共同的东西应该有很多, 但却在不同的房间里分别想着不同的事情。
“这要是饭店的客人嘛倒还可以理解。”原冈嘟囔道。
“像这种夫妻生活, 就是婚外恋不也是正常的嘛。”
为谷口美佳子介绍自己熟识的制片人的聚餐定在南青山那一带的意大利餐馆。这家意大利餐馆还备有单间, 这在这种餐馆还是很少见的。原冈他们公司接待客人时经常使用这个地方。要是三四年前像今天这种情况完全可以利用工作之便把三个人的餐费混到一般接待用的发票里一起报销, 可现在发票和收据的审查非常严格,原冈当然是准备自己掏腰包。只是那个叫井上的制片人是个大家都公认的葡萄酒通。在学生时代把啤酒和烧酒混着喝的伙伴们看来,那种喝法有点装腔作势。但他本人却似乎相当认真。高谈阔论了一番他对酒的见识之后便叫了一瓶相当贵的葡萄酒,而且还要红白都喝到才算数。原冈估计今天仅这笔钱就少花不了, 但一想到这是为美佳子花的也就不在乎了。
自从看了那个有点让人受不了的地方电视台的节目之后,原冈就一直在琢磨怎样才能把美佳子从那儿救出来。
约好六点见面, 当他提前几分钟赶到那儿的时候美佳子已经坐在那里了。而且是坐在最靠近门口的位置。她的这些地方也很讨人喜欢。一般来讲,现在的年轻女孩子就是上司在场也会满不在乎地坐在壁龛前的。
“今天真太谢谢您了。”
美佳子站起来向他微微鞠了个躬。比起前不久在电视上见到的时候穿着要讲究多了。一身白丝毛西式套装,这打扮在这个季节显得格外漂亮。头发也很有光泽,估计是来之前在美容院做了头发。
“美佳子小姐, 别坐那儿,坐到这边儿来, 因为今天您是主角嘛。”
他让她又往里串了一个坐位, 这是个跟上座的井上正好对着的坐位, 当他想到她身后的壁毯的颜色会将白色的西式套装衬托得更加漂亮时,不由得暗自欣喜。
“这不是个蛮漂亮的女孩子嘛。”
从下腭到脖颈儿都散发着青春的气息。妆化得不是很浓, 但眉毛画得很好看,粉擦得也很光滑、细腻。尽管是乡下电视台, 但经常上电视的人所具有的那种独特的气质美佳子身上还是有的。
“条件这么好的女孩子, 估计井上也会满意吧。”
原冈开始观察正在低头看着桌布的美佳子的侧脸。他把自己的这种观察解释成为了办成此事,自己先代井上品评品评。可看着看着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视线究竟是不是作为中间人的那种冷静的视线, 自己的目光有没有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男人品评女人时的那种目光呢?
“扯到哪儿去了。她可是老婆的外甥女啊, 而且是已经分了手的老婆的。”
要是前妻多惠子知道外甥女和自己为这种事见面她会怎么想呢?一想到这些他感到很心烦。如果是为了追求异性, 那倒也罢了。然而自己纯粹是出于一种好意在做这件事, 这一点要是被误解了可就麻烦了。原冈将自己的视线由美佳子的侧脸移开, 于是那视线自然就落到了她放在桌布上的手上。指甲油的颜色出乎意料地浓艳,橘黄色的指甲油涂得很均匀,有可能是去美容院的时候顺便让专业染指甲的人给染的。
在他眼里,为了让别人看到一个完美的自己而如此精心打扮了一番的美佳子显得十分招人喜爱。看来,为了能让今天初次见面的男人满意,她是刻意准备了一番的。
“那个那个……”原冈显出一副滑稽相说道。
“今天来的这个叫井上的人学生时代是探险部的, 曾在亚洲内地生活过几个月,是个性情有点儿古怪的家伙,所以您没有必要太介意他。”
说完之后他自嘲道自己这种说法是不是有点像江户时代的人贩子。这个时候美佳子开始显得有些紧张, 原冈只得跟她聊开了比较生硬的话题。
结果井上按预定时间晚来了近二十分钟。
“对不起,对不起。我刚要走的时候又来了一条警察干蠢事的消息, 因为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就交给别人去处理了。”
在电视台工作的人为什么说话都那么大嗓门呢?原冈每次跟他们见面都要感慨一番。好像只有他们这些人身边有一种与众不同的轻飘飘的甜甜的空气, 只有他们在这种空气当中呼吸、说话似的。
井上本来就是个不修边幅的人, 那天也是上身是件起棱的毛衣, 下身是一条学生穿的那种灰裤子。然而正是他的这种对衣着毫不讲究的样子,反倒更能让人感觉到他这种活跃在媒体第一线的人的满不在乎和自豪。
“啊,我们是第一次见面。”
井上好像才记起了美佳子的存在, 将视线移向了美佳子。看到他的眼睛里并没有什么特殊变化时原冈暗自放下了心。要是他像找到了猎物似的眼睛露出亮光的话,自己该会多么不快啊!
井上拿出名片递给了美佳子。那种递法是一种深知那一张名片具有多大的价值的独特的递法。
“据说谷口小姐是在甲州电视台工作, 那儿是个开播才不过四年的新电视台。”
“是的。您知道得真清楚啊。”
说话时美佳子露出了雪白的牙齿。眼前的这一切很有些让原冈受不了。当美佳子察觉到井上似乎对自己没多大兴趣时就开始设法挽回这一切, 她像训练有素的空中小姐那样笑容可掬地望着眼前的这位实权派。
“怎么说呢,是叫履历书还是简历呢, 总之就是把到目前为止都做过什么工作都写在上面的那个东西, 我把它也带来了。”
“让我看看。”
井上看开了用电脑打字机打印出来的履历书, 那态度不像刚才看葡萄酒酒单时那么热心。
“那么就是说您现在订的是一年合同, 是吧?”
“是的。现在是在干着, 但一年后会怎么样就不知道了。”
“地方电视台那种情况是比较多的。”
说到这儿,井上突然把脸转向原冈大声说道:“那种地方选播音员时尽量在当地的知名人士的子女当中选, 但有时没有合适人选时就只好从外边雇用合同播音员,可又不想花钱,就搞出了个什么一年合同,光是考虑自己方便。”
说完这些,他又转向美佳子:“我现在倒没有什么具体想法。不过我们公司有一个预定明年四月开播的信息栏目。现在应该是正在物色人选, 我把您这个履历书先交给制片人, 好吗?”
“那就麻烦您了。”
当美佳子的事告了一个段落后,井上就开始信口开河地聊开了。什么同届的某某某改行了,某某某离婚了, 还将电视台的内幕也稍微透露了一部分。说负责他的节目的主持人更新合同时的要价高得惊人。还津津有味地讲起了某某还在做助手的颇受观众喜爱的电视播音员马上就要结婚了等内部新闻。
井上说这些话时美佳子一直都在那儿默默地听着,因为这种场合又不好胡乱插话。在时钟刚刚划过九点的时候,美佳子像是很难为情的样子开了口。
“不好意思, 我再不走恐怕就赶不上甲斐路的末班车了。”
“我送您走。”
不容分说,原冈也站了起来。井上显得有些吃惊。他原以为在这之后两人可以慢慢地喝上一通。
新宿车站人多得拥挤不堪。原冈在夹杂着醉汉的人群中庇护着美佳子快步赶路。中央线的站台上站满了人,大概都是些回上野原、大月的远距离通勤的工薪阶层。凉飕飕的晚风吹过来, 使有些人不得不系上了外衣的扣子。
“原冈先生, 今天实在是太感谢您了。”
美佳子又道了一句谢。
“您别客气。这件事要是能顺利地定下来, 就好了。”
“那个……”
美佳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原冈, 口红已经掉得一干二净, 但在那下边露出了娇艳的红色。
“我是想说……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是不是出于一种对多惠子姨母的赎罪心理呢?”
“赎罪?”
原冈半晌没弄懂它的意思。
“您说到哪儿去了!这跟多惠子没关系。不过是因为我觉得您是个好孩子, 所以就想帮帮您。”
“要是这样的话, 我可真太高兴了。”
美佳子把目光移向地面。不知什么时候列车的灯光射了过来。
山国的女人(1)
妻子突然开始变得心神不定, 温顺起来了。周末也开始留在家里为他做起了吃意大利面条用的番茄沙律。大凡这种时候大概就是有什么事要求你了,原冈在心里这样琢磨着。果然不出他所料,妻子说她要利用过年休假这段时间去趟美国。“一半算出差吧。”
对自己的事这样近于过分地辩解, 这在典子是很少见的。说话时的语调也多少带点卑躬屈膝的味道。
“从明年起我们公司有可能要开始做在日本推销美国作家的生意。总经理说现在才想起来做那种生意, 不可能赚钱, 所以不太赞成。可作为我来讲,却很想有机会做做这种生意。因为为日本介绍海外作家是我梦寐以求的愿望。”
听她这么一说, 原冈记起来好像是有几次听她说起过这种话。两人恋爱的时候典子经常兴致勃勃地跟他唠叨工作上的事以及自己想做的事。她说现在自己在做的项目虽说不少, 但她还是很想把介绍作家也加进去。她说有名望的海外作家早已被代理商或出版社盯死了, 那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事情, 但自己也许能挖掘出一些虽说还没有什么名气,但却很有才华的人。妻子的这些话原冈还有些记忆。记得恋爱的时候对方的每一句话自己都会牢牢地刻在心里, 而且在必要的时候就把它拿出来以讨对方的欢心。
不过现在的原冈就是妻子再跟他唠叨工作上的事情他也不会有什么兴趣的,不但不会感兴趣, 反而会令他反感。
“那么过年这段时间我的饭和洗衣服谁来管呢?”越是这些琐碎的小事反倒越让他生气。吃饭的问题嘛, 在外边总还是可以解决的,就是现在自己的衣服不也是经常自己在洗嘛。可是身边有妻子自己主动去做和妻子长时间不在家自己不得不做,这可有天壤之别。
“到底是想让我怎么个过法?”
好久没回自己家了, 要不然回家去看看?可让年迈的老母照顾自己总有点说不过去。回去的话母亲当然会高兴, 可就是回去充其量也只能住一个晚上吧。
在那儿呆将近十天这会给母亲带来很大负担。在自己心目中总觉得母亲还年轻,可母亲来年也是七十岁的人了,最近听说膝盖里有些积水,一想象起母亲拄着拐杖走路的样子, 他就越发生典子的气。
“上个星期有几位作家给我回电子邮件了。其中两个人是最有希望拿‘普利策奖’的年轻作家,也是我们公司绝对想确保的人选。都说现在的书卖不出去,可还是有很多人喜欢读一些高质量的译作, 而不是什么推理小说。我要是能把有这种能力的人挖掘出来, 是绝对会成功的。畅销书还不是在那种看上去不大起眼的作品当中被人们发现的嘛。就是成不了畅销书也无所谓, 为自己发现的作家培养一些作品迷不也是件值得一做的事情嘛。当然电影啦化妆品啦等推销工作也很有意思, 可我还是很想做一次跟书有关的生意。”
自己是不是还在爱着自己妻子的试金石,大概就是当对方兴致勃勃地谈她的野心时你有没有兴趣听。如果据此推论的话, 那么自己是不是已经对这个女人没有什么兴趣了?
原冈开始仔细地端详妻子。星期天下午到附近买了点东西回来的典子化了点淡妆。上身穿了件灰开司米套衫, 下边是条黑色细筒裤。谁看了这个模样的她,都会夸她漂亮而高雅的。撒手的话似乎有点太可惜了,让她成为别的男人的人简直就不可想象。但如果问他,为了她是不是可以不顾一切或者没有她就活不下去, 好像还不至于这样。
“你忘了,那个藤川女士,就是我们公司的那个年轻人, 前一段我们不是一起吃过一次饭嘛。她也跟我一起去。”
是吗?原冈歪了歪头表示没有印象。妻子的朋友如果没有惊人的美貌的话是一瞬间就会从他的印象中消失的。
“说好她也跟我一起去。她能讲一口流利的外语, 是波士顿大学毕业的。她说她也想去看看好久没见的朋友, 这样我们两人正好搭伴一起去美国。”
“要去一趟”这种说法本身不就意味着已经决定了吗?自己从来没有过反对妻子出去旅行的意思, 也不想谈论什么女性独立之类的复杂问题, 既然跟有工作的女性特别是有专长的女性结了婚, 就做好了忍耐的思想准备。这么多年来每当她要出差或旅行时自己都是很爽快地送她走。可这回她却先斩后奏。无论你回来得多么早,多么想讨丈夫的欢心,你要去美国这件事是早已就决定好了的。即便是走形式, 你也应该问一下这边的意见再定吧。由于过于生气原冈一直沉默不语。
“该不会是表面上装作跟同事一起去, 而实际上是跟浅沼那个男人一起去吧?”
那个叫浅沼裕介的男人在原冈心中一直是个沉重的悬念。有的时候他也真想设法再抓些确凿的证据给她看看, 可有的时候他又觉得他只能相信自己的妻子, 又变得十分怯懦。不管怎么说自己是在争取时间, 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可为什么要争取时间他自己也弄不明白。
“事实上是不是自己在等待着自己对她的感情彻底地冷却?”
他忽然产生了这么一个可怕的念头。说不定什么时候自己对典子的执着和爱情都会彻底地冷却下来,冷却到自己会无情地用手指摆来弄去,而且自己或许还会成为侦探, 或审判官……
“你这算什么呀?”
当他从联想回到现实中来时发现典子在噘着嘴生气。
“我去美国, 你好像很不称心,满脸不高兴地在那儿一声都不吭。”
“怎么会呢。”
为了不让对方感觉到自己的不快, 他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就是嘛。看你那脸就知道你想说这女人到底要说什么?”
“可是这么干谁能不吃惊呢?突然被老婆宣布过年那段时间一直都不在,我想这事无论换哪个男人都不会不吃惊的。”
“免了吧,那种陈腔乱调。”
典子用鼻子哼了一声。又不是什么归国子女, 可她却经常做这种洋人才做的动作。
“不一定正月非要两个人一起过吧?还是在你看来过年时不两个人一起看红白歌战就不行,或者是不两个人一起吃烩年糕就不行呢?”
自己多少感觉到有点内疚的时候反倒会变得爱攻击人, 这是结婚以后才知道的典子的性格。当然不是经常这样, 只有在那种无论如何也要满足自己的愿望的时候她才会这样。为此几个月之内两个人就要激烈地争吵一番。可现在的原冈连那种惹起事端、忍耐、恼火,再奋力争执,最后再言归于好的体力和气力都快消耗尽了。
“算了, 随你的便, 你喜欢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原冈站了起来。
“不过我还是觉得夫妻两个人一起过年是个再正常不过的要求了。”
“你这个人怎么会突然变得那么保守, 表面却又装得那么通情达理,我最讨厌你这一点。”
典子将目光移向电脑说道。原冈心想她说的也许是事实。
本来想往公司打电话, 可最后还是决定用邮件跟您联系。连个招呼都没打,就给您工作用的邮箱随便发去自己的邮件, 实在是有些不好意思。
那天真是太感谢您了。对从山梨这个地方来的人来说东京的夜晚真是光彩夺目,况且又是在那么华贵、时髦的餐馆,坦率地讲我当时真是有点儿不知所措。我非常感谢您的这番好意。昨天井上先生来电话了,说那个负责四月份即将开播的新栏目的制片人要见见我。据说主播的人选早就定了, 取材记者也定了, 但他说或许还会有个什么其他空位置。
井上嘴上说让我别寄太大希望, 但却设身处地地为我考虑了很多, 真没看出来(这样讲大概有些失礼)他还是个那么热心的人。
别寄太大希望, 话虽这么说, 可人总是会寄予期望的。今天大家在一起开碰头会的时候一个同事突然笑了起来, 大家开她玩笑说你怎么了,是不是你男朋友要从东京来看你?不过就像我上次说过的那样, 机遇这东西有可能会在不知不觉中若无其事地突然冒出来的。在那关键的时刻我要是沉不住气的话, 我想弄不好就会失去这机遇的。
话虽这么说, 可我生来就是个胆小鬼, 估计我是装不出来那种若无其事的样子的。真没办法。
谷口美佳子
听说井上已经跟您联系过了, 我也就多少放了点儿心。那个人看上去颇有点传媒界人士的那种轻浮劲儿, 可实际上是个诚实、守信用的人。我想他一定会设法帮您的。
当然这主要还是由于他认为美佳子是个能干的出色的女性才会这样做的。跟制片人见面的时候只要您能保持跟平时一样, 表现得自然一些就够了。我由衷地希望明年春天以后能在东京的电视上看到您。
原冈
“喂,我是原冈。”
“啊,那天谢谢你了。在那儿喝了你两瓶好巴罗罗葡萄酒, 不好意思。那儿的菜也好吃, 葡萄酒的种类又很全, 你让我知道了个好店。”
“没那么严重吧。倒是谷口小姐的事, 我倒要谢谢你了。听说你已安排她去见那位制人?”
“我把她的事跟他说了一下, 又给他看了一下履历书, 他就决定要见一见她。”
“是不是有意用她?”
“那还说不准。因为组织一个新栏目是很需要几个人的。为这个他经常要见各种各样的人,仅演出公司那边推荐过来的也够他忙活一阵子的了。”
“那不要紧吗?”
“现在还不好说。”
“她人很好, 而且又很漂亮。”
“她是你的亲戚?噢,现在应该不是了。我说这话对你的这位熟人可能有些失礼, 像她那种程度的女孩子多的是啊。”
“是吗? ”
“唉。而且她已经形成的一些不良习惯也可能对她不大有利。这在一直在地方电视台干过来的女孩子是常有的事, 带着地方的土气, 没什么太大发展的。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她有时常常假笑,这种职业病在面试的时候反倒会被扣分的。”
“不过她还很年轻, 这样的女孩子锻炼一段时间之后有时不知什么时候会突然走红,这也是电视台的一个有趣的地方。跟文艺界的人是一样的嘛。你还记得吗?现在七点的新闻节目主持人神原美子不也是先在博多做合同播音员, 后来才被选到东京来的嘛。当然我会为她跟对方多关照几句的。”
“还得让你多费点心。像是个很稳重的孩子, 当然还有点涉世未深、孩子气的地方, 刚刚把你介绍给她, 她就有点晕乎乎的了。”
“当然我能做的事我会做, 但你不要寄太大希望啊。”
明天就要跟井上和叫做国吉的制片人见面了。他们让我到电视台去见他们, 为此我现在就开始忐忑不安。因为那是我以前参加选拔考试时去过一次的地方,据说在电视台里面算是比较旧的建筑物, 可在我看来却是那么壮观。一想到还要到那个地方去我就紧张得不行。井上来电话之后我就去买那天穿的衣服了。本来想在甲府的百货商店买,因为那儿的商店没有合适的, 就只好跑到新宿去了。最初想选件藏青色的西装, 但又觉得它应聘的味道太浓, 就改变了主意, 在马克思马拉买了身清雅而不华丽的灰色西式套装。穿上这套衣服有一种自己已经当上了美国电视台播音员的感觉。
又哆里哆嗦地写了些微不足道的事, 很想能有机会再见到您。
谷口美佳子
我虽是个男人, 但因做纤维方面的生意, 对穿的东西还是比较在行的。可以想象得出穿着马克思马拉的西式套装的美佳子小姐一定很美。我给井上打了个电话,他把您着实地夸奖了一番。他说您有可能会变成第二个神原美子。您可一定要努力争取啊。这件事如果真办成了的话, 我们可一定要举杯庆贺啊。听说山梨的冬天很冷, 要是能在天冷之前回到东京来该有多好。
原冈
美佳子小姐:
您好吗?您跟那位制片人见过面了吗?已经过了一个星期了, 从您那边什么消息都没有, 我很不安。就是不顺利也没有必要过于气馁。请您给我回个邮件。
原冈
美佳子小姐:
您到底怎么了?现在的您真有点不像平时彬彬有礼、懂事的您, 我真的很为您担心。明后天我会往您公司或家里打电话。请多关照。
原冈
美佳子小姐:
明天星期六我准备坐新宿两点发的梓号去甲府。事到如今我才记起来我这儿没有您家的电话号码。您给我的名片上写的是公司的电话。试着往那儿打了一次,那儿的人冷淡地说让我等您来联系。看样子对方根本不想告诉我您家的电话号码。说起来怪滑稽的, 我们相互之间都通了这么多次邮件了, 我竟然没办法给您打电话。您要是不跟我联系的话, 我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已决定先去趟甲府。如果您不反对的话, 请在检票口等我。
如果您不同意我去的话, 就没有必要来。到甲府坐特快列车也就是一个半小时,我在街上转一会儿当天就可以再赶回来。除此以外我想不出别的办法。
原冈
坐在梓的散座坐位上原冈想起了昨天发的电子邮件。做法是有点主观了点儿,但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这还是他想了半天才想出来的办法。为调动工作该去见电视台制片人的美佳子打那儿以后就失去了联系。原冈猜想一定是出了什么事。这种猜想是出于一个男子的本能,而且这种本能又驱使他坐上了去地方的特快列车。
再有一个星期就是腊月了。车厢里几乎是座无虚席。原冈前边的那个坐位上坐着几个像是去登山的年轻人,在中央线电车上常可以看见这种打扮的人。原冈忽然想起了自己学生时代曾谈过恋爱的女子也住在高元寺。那是跟前妻认识之前的事。当时从地方到东京来做事务性工作的她住在那个时候刚刚开始流行的单人用高级公寓。房间窄小得很,从门口走三步就可以走到床边。所以当时她和原冈两个人在床上吃饭, 床上喝酒, 当然做爱也都是在那张床上。比原冈大几岁的她很容易反应,还经常露出呻吟声。与隔壁的房间不隔音,有点动静能听得一清二楚。记得有一次正在做爱的时候隔着墙听见了隔壁的人的轻微咳嗽声,他想让那女的安静一些便把拳头轻轻地放在了她的嘴上, 没料到她却咬住了原冈的手心。
“自己算不算是那种好色的男人呢?”这个疑问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跟妻子离婚, 又跟年轻女人结了婚, 为此周围很多人说三道四。说他是个浪漫主义者,又说他朝三暮四, 言外之意一定是在讥笑他喜欢做爱。这些原冈都十分清楚。
“不可能。我怎么会是个好色的男人呢?”
他高中时代的一个男同学, 现在是个医生。当然他早已有了家室,却不但跟好几个护士都有过肉体关系, 还跟职业卖春的女人定期保持关系。他说他跟女人一见面就会急切地想知道那种时候她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她的呻吟声会是什么样的,想知道这些想得简直要发疯。
“所谓好色一定说的是那种男人吧。”
原冈当然并不讨厌做爱。恋爱时他几乎每天都要热烈地跟典子做一次爱。就是现在他也是隔两个星期就跟派遣公司来的远山希去一次情人旅馆。而且现在他又为了去见另一个女人坐上了列车。可今天这事却决不是为了什么男人的爱情才做的。原冈从早上起就这样为自己辩解了几次。自己不过是作为曾经一度是亲属关系的长辈, 像她的家长那样来关心她而已。来看看她调动工作是否顺利, 无非是在尽一个中间介绍人的责任。然而另一方面他又一个劲地在心里嘀咕:
“我究竟算不算好色的男人呢?”
到了甲府车站。甲府这个地方他有很久没来了。那是个在地方城市到处都可以看到的那种车站。车站大楼的二楼是检票口,几乎所有的乘客都要在这儿下车。楼梯那儿相当拥挤,因为正逢星期六举家回来探亲的人很多,也有因公出差模样的人。现在这一带应该是没有什么兴办大产业的迹象。原冈以他特有的商社职员的敏锐目光环视了一下四周,然后走到检票口。这里有很多接站的人,因此也是乱哄哄的。因为那里不是自动检票, 原冈将车票交给了检票员以后便轻轻地叹了口气。因为在那儿他没有看到美佳子。从刚才往检票口走的时候他就开始注意观察, 可是在接站的人群当中的确没有她的影子。
“到底还是没有来啊!”
不知为什么他这时反倒产生了一种安心感。弯下身来看了看电子列车时刻表,十五分钟以后有一趟回去的特快。坐那趟车回去也可以, 不过总觉得有点太凄凉。既来之,则安之。姑且在站前先转悠他一个小时, 或者吃碗荞麦面条再说。唉,不对, 荞麦面条应该是信州的特产,那么在这甲府应该吃点儿什么呢?原冈正想着忽然听见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原冈先生……”
定睛一看, 是美佳子在叫他。藏青色的风衣使她显得与其说是有朝气莫如说很稚气更准确些,特别是她那面带羞怯的笑容更加深了这一印象。
“噢。”
“没想到您真的会来。”
“当然会来的。连一个电子邮件都不给回, 我能不担心嘛?刚才我还在想,这不,连接站都没来。”
“刚才我在这儿站了一会儿,结果被人认了出来, 用手指着说那人在电视上见过。就是像我这样的人在这种地方也会有很多人认识我的。”
美佳子比想象的要开朗得多。妆化得要比在东京见到的时候淡多了, 但脸上却给人一种轻松愉快、平静的感觉。他心想既然是这样, 为什么连个邮件都不回呢?原冈想到这儿不禁有些生她的气。
“怎么办呢?您难得来一次, 我想我是不是应该带您到这附近看一看, 就开车来了。”
“那么就先上您的车再说。”
坐电车才不过一个半小时的路程, 可这里比起东京来却冷多了。那种盆地特有的冷气像是由钢筋混凝土的地面一点点渗透出来的, 咖啡馆也好汽车也好总之他现在希望早一点儿钻进暖和一点的地方去。
两个人肩并肩地向停车场走去。中途不时地有人回头看美佳子。
他想:“即便是地方台,上电视的人倒是不一样啊,大概在这一带也算是知名人士啊。” 熟人当中有一个妻子是演员的,说是演员也并不是什么影星, 不过是那种专门演配角的演员。可有时候还是能在电视上看到她。他想他跟他妻子一起在外边走的时候大概也常会被人们这样看吧。想到这儿,他多少感到有些不自在。
“去哪儿好呢?已经过了中午了, 这一带面条挺好吃的。这么难得来一次,我们先去县立文学馆看看怎么样?武田神社离这儿也不远。”
她一边发动汽车一边问道。
“是啊,我们先去喝杯咖啡吧,请您找一家好一点儿的店。”
“好的。”
走到第三个信号灯的时候美佳子犹犹豫豫地说道:
“那个……要是您不反对的话, 咖啡可不可以到我那儿去喝?”
“倒也是啊。去您那儿或许更好一些。”
从刚才起他就注意到乡下人看美佳子时的视线不是很回避的。大概在咖啡店那种地方是不好谈比较复杂的话题的吧。
“房间很乱, 但咖啡之类的还是可以在那儿喝的。”
“没关系。我是您过去的姨父, 让我这样的人进您一个人生活的地方是绝对安全的。”
“看您想到哪儿去了?我又不是那个意思。”
美佳子像是很不高兴地皱了皱眉头。
穿过繁华街就是一片安静的住宅区。像是有了些年头的住宅区, 大房子很多,中间夹杂着几栋低层高级公寓。美佳子就住在这几栋高级公寓其中的一栋。从车上下来细看了一下, 是那种入口处是用大理石装修的豪华型公寓。
“您住在这么高级的地方啊!”
“在这一带算是高级的了,但跟东京相比房费却便宜得令人难以置信。而且像我这种情况公司每月还要给些住房补贴呢。”
“噢?”
“就是在乡下这种地方也有变态色魔, 因此这里规定女播音员一定要住自动上锁式的高级公寓。”
乘电梯上了三楼。美佳子走在前边, 当她用带着可爱的小偶人的钥匙打开房门时,原冈感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男人这东西往往是一到这种场合好像就会条件反射似的紧张激动。在美佳子把门打开的那一瞬间,一股混杂着各种气味儿的东西呼的一下迎面扑来。他对这种气味儿是比较熟悉的。独身生活的女性的化妆品味儿、体臭,还有做菜时残留下来的菜香味儿,都混到一起, 就会这样的。这种气味儿比香水还能刺激人的官能, 但世上的女人很少有人注意到这一点。就像他想象的那样房间里很干净。按房门数来看大概是两室一厅吧。因为是临时住房,室内只放了些必备的家具。客厅里只放了些沙发, 看上去给人一种冷清的感觉。白色透明的房门对面像是厨房。当他刚意识到美佳子不在身边时咖啡的香味儿就飘了过来。没过一会儿手里拿着咖啡杯的美佳子就走了过来。风衣早已脱掉, 透过浅蓝色的薄毛衣可以辨认出两个隆起的胸。不大不小, 正好。就像一般年轻女孩子那样胃和腰的周围没有多余的肉, 越发显现出她的形体美。
“原冈先生, 这次这事儿真是对不起。”
放下咖啡杯后,美佳子低下了头。
“您不用给我道歉,先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
“唉……”
美佳子的眼睛开始朝下看,两颊有些发红, 不知是由于羞耻还是出于愤怒。
“那天我到电视台去了。等了很久, 大概在晚上六点钟左右才见到他。”
听她介绍才知道事情的原委像是这样的。那个制片人建议一起吃顿晚饭, 当时美佳子以为有希望还很高兴,就跟那个制片人和井上一起到白金的一家柜台式日本料理店去了。中途井上说他有点急事先走了。吃完饭制片人又约美佳子去酒吧。途中美佳子给她在东京的女友打了个电话, 求她让她留宿一个晚上。这样她就不必担心末班车的发车时间, 可以安心喝酒了。在那以后的事就像原冈猜测的那样, 在回去的路上男的开始逼迫美佳子跟他亲吻。
“当时虽然也吃了一惊,但坦率地讲, 我还是产生了这种事要忍一忍的想法。”
可这种事情是不可能到此就打住的。果然男的说旅馆的房间已经预订好了, 并说你也是做好了这种思想准备才来的吧。
“这家伙真是有点太过分了!”
这种事情也听人家讲过, 但一直都以为是他们编造的谎话。他不相信现在的电视台工作人员真会做出这种事。
“有没有可能是井上事先跟他串通好了的呢?要是那样的话我可不能原谅他。”
“不。我想井上先生是不知道这件事的。只是他在有事要走之前半开玩笑似的说了句:‘你可要当心这个人哪!’”
“如果井上是事先跟他串通好了的话, 我绝对不会饶过他的。”
想都没有想到自己会如此生气,手攥得紧紧的,同时他注意到自己的胯下已经变得生硬。那种对有可能污辱了美佳子的男人的愤怒在他的体内迅速地转了一圈儿返回来的时候,却变成了原冈自身的欲望。
“可这事也怪我不好。”
冬天的黄昏来得格外地早, 沏好了咖啡这工夫室内就已经暗得不点灯就不行了。在渐渐变暗的房间里美佳子默默地哭着。
“我的确是想讨好他来着,哈哈大笑,装作很开心的样子,以为这样就可以找到工作。我真的是这么想的,所以当他叫我跟他去情人旅馆时我觉得自己可耻极了,我想这下儿我连原冈先生也没脸见了。”
“为什么会认为没脸见我了?”
原冈很自然地把自己的手放到了美佳子的肩上,这时的他这么做是出于情不自禁。
“因为您通过这事会认为我是个特别愚蠢、卑鄙无耻的女人。”
自己的眼前是一双被泪水润湿了的大眼睛,嘴唇却是干干的。
原冈把女的拉到了自己的怀里,那身体就像在期盼着这一刻似的绵软无力地倒向了他。头发散发着甜甜的气味儿,原冈想年轻女孩子为什么到处都这么好闻呢。
“对像你这样的好孩子谁也不会那么想的。”
他温柔地抚摸了一会儿她的头部之后便捧起了她的脸, 于是两片嘴唇重合了,美佳子一点儿也没有抵抗。长长的接吻之后, 两人对视了片刻, 然后又开始了再一次的亲吻。不知不觉地室内已变得相当昏暗。
原冈伸手隔着薄毛衣触摸她的胸,在那里他摸到了两个挺得直直的形状很美的乳房。他以为自己的手也许会被推开, 然而美佳子老老实实地任他摆弄。掀开毛衣,他开始抚摸她的胸。一边用手寻找着乳头一边吻她耳边发际处的头发,然后低声问道:
“床在哪儿?”
“那边。”
美佳子的手指和脸一动没动地回答道。乳头早已变硬, 周围的皮肤也有些充血。
“我到底是不是好色的男人呢?”
原冈最后又问了一遍自己。
像是花儿嘭的一下开了那样, 醒来时的感觉非常舒服。睡得足足的, 睡梦的结束和身体的清醒同时到来, 原冈已经好久早晨没有这么舒服了。
“那该不是梦吧?”
原冈问自己。在昏暗的室内和美佳子做爱是昨天的事。他的手指和舌头都还清楚地记得那虽然柔软但很有弹性的肌肤和那简直令人难以相信的充满了汁液的身体的中心部位。他怎么也不能相信那是事实,因为原冈一直都认为自己是个比较理智的人。
“按理说我该不至于是能干出那种事情的人啊,可我却跟已经分手的老婆的外甥女有了性关系。”是不是鬼迷心窍了?不,这么解释这件事美佳子就太可怜了。做完爱, 两人默默地抱在一起的时候她曾这样喃喃细语道:
“第一次见到您的时候我叫您, 您不是回头了吗?当时您的表情非常不可思议。后来我独自一个人的时候曾上百次上千次地回忆起您那时的表情……我想您要是能让我再看一次您当时的那种表情该有多好啊……”
多么可爱的女人啊。
美佳子当然不是初次, 但却在各种场面露出了她的纯真。中途原冈一边观察着对方的反应一边调节着腰部动作的节奏。对自己这个时候的速度和强度他是很有自信的。这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一套通向高潮的打法。美佳子就像与恐怖搏斗一样一个劲儿地皱眉头,也叫出声来抗议,那像是唯恐更大的未知物突然涌过来而被吓得战战兢兢的样子,实在是招人喜爱。
“多么可爱的女孩儿啊!”
他明显感觉到自己下边又起来了。不仅如此, 从手指尖到脚后跟,身体的每个部位都充满了力量,而且心情也格外舒畅。这一段时间一直搅得他痛苦不堪的东西由此一扫而光。周围的空气是那样地清爽。
对这种清爽他是有过体验的,那是人开始恋爱的标志。恋爱、恋爱,原冈问自己,那种让人感到难为情的事难道真的要发生了吗?
“算了吧。对方是已经分手的前妻的外甥女, 是个比自己年轻得多的女孩儿啊。”
但你反过来问他你这是逢场作戏吗?他恐怕又要矢口否认。即便是在自己心中自问自答的时候他也不愿意把这件事情说成是逢场作戏。因为美佳子是那么美, 那么可爱。
原冈伸开四肢抻了个懒腰。突然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幸福”这个词。跟女人发生肉体关系带来的喜悦会如此单纯地跟“幸福”连接在一起,使他感到有些意外。他随即又自嘲似的对自己说了句荒唐。“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啊?”他试图赶走这些荒谬的想法。然而这时耳边却又响起了另一个严厉的声音。“已近中年的人还会有如此艳福, 你是多么幸运啊!”
涨得很是难受, 原冈用鼻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的这个动作就像个信号似的,让睡在邻床上的典子翻了个身, 她伸手抓起了闹钟。
“马上十点了。”
声音里还带着睡意。
“这段时间一想到第二天是星期天就怎么也睡不够, 真是要命。”
“是你太累了。这个星期你不也是很忙吗?”
幸福的余韵还残留在体内的原冈非常体贴地对妻子说:“今天不是没什么事儿吗?那就没有必要早起了嘛。”
转过脸去看见典子已经坐了起来。她是个在衣着方面颇讲究的女人,从不穿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现在她穿着一身男孩子穿的那种白棉布睡衣, 看一眼领口的刺绣就能知道那是成年人用的名牌产品。跟原冈正相反,刚起床的典子百无聊赖地连打了几个哈欠。
“那可不行。洗衣服,打扫卫生, 还要到花店去付款, 要做的事多着呢。”
这是不是又在借题发挥?原冈想。是不是借此暗示自己应该再多做些家务?但对这个问题原冈有他自己的说法。刚结婚的时候典子待原冈好得不得了,他要是抢着洗餐具的话她会说:“那活不用你干。男人不要进什么厨房, 坐那儿喝茶就行了。”
边说边夺去他手中的海绵擦。大概是她的内心有一种不想输给在家专做家庭主妇的多惠子的思想在作怪吧。把玻璃擦得锃亮,每天的菜也做得很精心,致使原冈在结婚后误解了两人的家务分担量。一开始的时候他以为典子是个喜欢做家务、干活利落、无论什么都想自己做的女人。对于像她那种献身型的、尽职尽责的女人,大概谁都会这么想吧。因此最初的那一段时间原冈确实悠闲自得了那么一阵儿,这也构成了以后两人吵嘴的一部分起因。
现在原冈是澡盆也擦, 垃圾也扔。只要看见了该清洗的餐具也会主动地洗干净并用擦碗布擦干。他认为自己已经做了最大让步, 可典子似乎还是不大满意。总之是自己这边工作也比以前忙多了。该洗的衣服越攒越多,煤气灶也会被油沾得黏乎乎的, 这种生活持续久了两人肯定都会变得爱发火。因此她建议两人各出一半钱雇个女用人。当然不是每天也就是每星期用两次那个样子。她说她周围的双职工夫妇使用女用人的比率很高,因此自己家是不是也应该考虑采用这种做法。
对此原冈持反对态度。他不喜欢让外人进入自己的生活中来。要是自己家是那种独门独院的大房子的话, 还有考虑的必要, 这么一个小小的高级公寓为什么一定要找什么帮手呢?而且他不认为这个家有典子说的那么脏乱。实际上不管怎么忙天生就爱干净的典子总是随时在勤快地收拾着这儿那儿,要洗的衣服也不像她本人感叹的那样攒得多得不行。关键的问题是吃饭问题。后来他才知道典子其实并不喜欢做饭。新婚的时候她做过几次相当费工夫的菜, 但那好像已经相当勉强了自己。实际上平时原冈几乎是在外边吃, 典子也是如此。原冈认为夫妇之间适当地互相迁就迁就, 互相配合一下,在生活上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而典子却不这么看。
一个大周末的早上就要匆匆忙忙地起床,这明显是做给原冈看的。典子下了床,向别的房间走去。他的视线正好落到了妻子那穿着睡衣的臀部。三十几岁的人了,非但没有什么多余的肉,而且线条还很清晰。要说那是不是可以刺激人性欲的臀部,应该承认是。可现在像是缺少点什么。
在下边一直处于勃起状态下的原冈凝视着妻子的臀部,连他自己都觉得现在的自己有点不可思议。能听见浴室里边用水的声音, 原冈进了自己的有六块榻榻米大的工作室。电脑里边来了四个邮件,其中一个是原冈从昨天就在盼着的邮件。
您平安地到家了吗?坐末班车回去您一定很累了吧?
我现在一点都不后悔,只感觉非常幸福。不过请您不要把我当成一种负担,如果说再也见不到您了,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我会把它作为一个难忘的记忆珍藏起来。
还有,恳求您马上消掉这个邮件。那么, 再见啦。
美佳子
原冈看到这儿, 便用飞快的速度敲起了电脑键盘。
“那么, 再见啦”一定是邮件的结束语,不会有其他什么意思吧?什么记忆不记忆的,您怎么会这么想呢?我们不过才刚刚开始嘛。我现在也很幸福,幸福得简直有点令人难以置信。我真没想到这个年龄还会如此幸福, 我想我还可以再次与人恋爱,这一切都要归功于美佳子。我真心感谢您。请放心,我们会马上再见面的。
原冈
打完最后一个字原冈不禁在心里“啊”地叫了一声。因为他想起了四年前他也写过与此不是完全相同但却相当类似的文字。那个时候电子邮件还不像现在这样普及, 是发的传真。真没想到已经结了婚的我还可以得到如此美好的爱, 今天的幸福都要归功于典子……
原冈不得不承认他的这些情书里,只不过是把女人的名字更换了一下而已。而且那时用过名字的女人现在已经成了他的妻子,而且正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疲倦地洗着脸。
希要求跟他见面。可因年末太忙一直一拖再拖, 结果直到圣诞节前两天才好不容易腾出时间来。又不好空手去, 原冈便带了个芬迪的手提包去了。对女人用的这类小东西特别熟悉也是在商社工作的男人的特点。这样做的话对方一定会很高兴的,在这一点上他还是很有自信的,因为他准备的是最流行的别致的手提包。
这是第一次和希过圣诞节。尽管跟美佳子有了暧昧关系, 但他并没有马上跟希分手的打算。因为跟美佳子今后会怎么样还不好说。一方面住的地方比较远, 再者两人的事简直就像电视剧里的故事情节一样, 反倒让人有一种迟早要分手的预感。那种纯真的热恋估计不可能持续多久。最近他在与美佳子的恋爱里感受到了年轻女孩子的那种喜欢梦想, 换句话说有点自以为是的纯真。
与此相反, 希却把与他的来往只看做是婚前的一个小小的游戏。这让原冈既好理解,也安心多了。当然跟美佳子做爱也很令人快乐。不过她住在山梨要经常见面不大可能。美佳子有美佳子的迷人之处, 而希那浅黑色的、柔软而有弹性的肉体也有它让人难以割舍的魅力。
希是那种在做爱上喜欢做各种尝试的女人。
在原冈看来, 这种说法大概有点过于怪异, 一般人恐怕接受不了。他认为正因为有了希的存在, 对美佳子的甜蜜的情感才得以维系。如果只有妻子和美佳子的话,恐怕这里面的关系就要变得复杂得多了。因为本来三角形这东西就是不稳定的,如果比例稍微往哪边偏重一些, 马上就会摇摆不定, 出现不平衡状态。原冈通过上次的离婚骚动深刻地领教了这些道理。而这种四角关系带给他的安定感令他十分满意。
现在虽说还仅限于邮件和电话联系, 但他对美佳子是打心眼儿里觉得可爱。每次都要小声说上一句“我爱你”,那是他的真心话。然而不管怎么说毕竟美佳子处于前妻的外甥女这么个危险的位置。而正因为犯了忌讳才变得如此炽热的情感和按正常的伦理观念来讲应该尽早与其分手的自相矛盾的心理,反倒使原冈的情感异常地高亢。这种心情不可能在妻子身上得到满足, 原冈便把它寄托在希的身体上。
和美佳子的事发生了之后原冈好不容易挤出了点时间和希去了情人旅馆。那次希说原冈跟平时不一样,以前做过一次爱后到彻底恢复体力一般是需要一定时间的,可那天晚上的原冈却马上就恢复了体力。今天晚上或许也能像那天一样。
女人不会像色情小说里描写的那样有什么不同,然而原冈脑里无意识当中却在拿希与美佳子相比, 并回忆起与美佳子在一起的种种情景。那反倒变成一种刺激使原冈跟希连续做了两次爱。今天晚上大概也一定能连续来两次。
作为礼物带去的手提包使希特别高兴。在餐馆靠里边的坐位上她小心翼翼地将包好的手提包又放回了纸袋。
“原冈先生人真好。您待我这么好, 反倒不好与您分手了, 真让我为难。”“你说什么?”
“我是说结婚有可能比预想的要提前。”
希告诉他, 她的未婚夫终于放弃司法考试决定就职了。幸好靠他父亲的门路找到了一个条件不错的公司。
“他说我不想再让你辛苦了, 我们早点儿结婚吧。是对方有意急着办这件事。”
说这些话时希看上去很幸福,没料到原冈却慌了神。
“就是结了婚, 我们还像现在这样继续见面不也没什么不可以吗?世上这种事多的是。”
桌子下面他紧紧地抓住了对方的手。
“不过那么做还是不太好吧。因为我一直在想要是结了婚, 就绝对不做在外边偷情的妻。”
原冈弄不懂这女孩子的这股守旧劲儿是从哪儿来的。吃完饭两个人依旧很自然地坐车去了经常去的情人旅馆。西新宿的意大利餐馆位于不很显眼的地方, 菜也很好吃。从地点来看, 能碰见公司的人的可能性极小。从那个店坐出租车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到情人旅馆。那是二十年前有名时装公司建的旅馆,现在生意不像以前那么好了, 但里边既宽敞又讲究。希觉得很新奇, 非常喜欢那个旅馆。
下了出租车, 走到好像是时装商店似的入口处。当自动门打开那一瞬间原冈在心里暗叫不妙。因为在选择房间的嵌板前已经站着一对先到的客人,是年龄很般配的一对。仅这一点这边的处境就不太妙。自己倒还觉得自己很年轻, 可跟希年龄相差十几岁, 怎么看也是一对偷情的啊。
一般在这种场合下客人相互之间不看对方是个常识。当视线不自觉地触到那个已经把钥匙拿到手的女人的侧脸时,希不禁“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这时对方也将目光转向这边。是一个有着一双圆圆的眼睛、从未见过面的女孩子。那个女孩忽然朝这边笑了一下, 不是冲希, 而是冲着他原冈。
“这可怎么办?”
希嘟囔道。
“那是铁那儿的女孩子啊。在公司食堂经常能见到。”
铁那儿的女孩子就是在钢铁部门工作的女职员。这边对她没什么印象, 但她却认识原冈的脸。第二天原冈很忧虑怎么去公司上班。昨天的事倒不至于一天就传开了,但他很担心平时一直都可以坦然自若地在一起工作的女职员今天看他的目光会是什么样子。乘电梯的时候他也总觉得年轻女孩子们都在看自己。
“用不着那么担心啊。”
两天后当他跟联系上了的时候,希轻松地说道:
“也有可能已经在公司传开了, 但还没传到我们派遣公司来的人的耳朵里。”
她的话既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又不能构成一丝安慰。
“比起那些我更担心的是你的那个他知道了该怎么办。”
原冈拿出了点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
“马上就要结婚了, 这种事要是被人知道了, 那可是个麻烦事。”
“那些事您别介意。”说这话时希的声音里带着笑声。
“地方隔得很远, 他不可能知道。加上他这个人特别特别喜欢我, 无论发生了什么事, 估计都问题不大。”
那句“问题不大”渗透着年轻女孩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 原冈感到有些扫兴。他想跟这种反复无常的女孩子交往, 一起堕落下去, 实在是有点让人受不了。两个人的事马上就会在公司传开, 传闻这东西就像气体似的会一点点地将你包围起来,想赶也赶不走。自己拼命地想赶走一切的样子完全有可能很多人都在对面幸灾乐祸地看着……原冈想象着不久将要发生的事态, 不由得毛骨悚然。
好在马上就要进入年末年初那段休假。原冈很希望能因为冬天的这段休假有关自己传言的传染力会多少减少一些。
没过多久典子动身的日子临近了。看到本来应该很习惯旅行的人这次却老早就把皮箱拿了出来, 原冈不禁又开始了他的联想。不过这时候原冈已经为和希的事累得筋疲力尽了,嫉妒也是需要点体力的。在自己的内心深处一方面要跟很多东西搏斗着, 一方面还要设法不让自己太冲动。不过这次他从一开始就放弃了一些不该放弃的东西。
“如果她要在那边跟男人见面的话, 那或许也是没办法的事。”他的脑海里甚至闪现出这种念头。要是在自己身边跟男人约会那是不能原谅的。而如果要特意跑到国外去幽会, 那恐怕是自己控制不了的事。
“总之典子的事等以后再考虑, 对现在的自己来说……”
怎么解决和希的事才是当务之急,他自言自语道。突然他又想起了一个更重要的事。
“对了,还有和美佳子的事。”
因为圣诞节没能见面, 他便给美佳子寄了贺卡和一些玫瑰花。但那并不是只要出钱全国各地到处都可以轻易找得着、送得到的东西。他们公司经常使用的赤坂那儿的花店是法国一家有名花店的分店, 是个很高雅的店。不仅花的捆法别致, 连花的质量都跟别的地方不同。比方说玫瑰花会像装饰在西点上面的糖果那样开成非常均匀的四枝。这种花他让人一并送了三十束。本来也考虑过送个名牌产品的手提包,但转念一想像美佳子那样的女孩子大概还是鲜花更能让她高兴。原冈的意图百分之百地命中了。圣诞节前夜的第二天他收到了一个这样的邮件。
那么漂亮的玫瑰花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放在一个非常精美的盒子里。打开它时那心情简直就像自己成了外国电影里的主人公那种感觉。真是太感谢您了。原冈先生的圣诞节前夜是怎么度过的?一定是跟家里人一起愉快地度过的吧?我想大概早就把我给忘光了吧。心里正在责怪您的时候送来了这些花,甭提有多高兴了。玫瑰花是那种梦幻似的淡黄色。属于哪个种类的, 我会用图鉴查清楚的。
美佳子
他也可以选择跟那个可爱的、纯朴的女孩子一起过年。当然要老老实实地跟她说清楚老婆不在家, 不过仅为这一点倒不至于惹她不高兴,因为那是个纯真的女孩子。
您问我过年那段时间怎么安排, 除夕那天有个特别节目,元旦那天休息, 二号还有个平时就在出演的节目,所以元旦就不打算回家了。母亲在嘟嘟囔囔地发牢骚,可这是工作,是没办法的事, 您说对吗?
美佳子
原冈先生来的邮件我已经读过了几遍。说是新年要到山梨来, 简直令人不敢相信。记得第一次一个人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迎接新年的时候真是寂寞极了。山梨是个很冷的地方, 就像您知道的那样什么也没有。本来打算这段时间边忍耐着与您不能见面的痛苦, 边好好考虑一下和您的事, 却没想到您会来我这儿, 我真是高兴极了。
美佳子
您建议去温泉住一个晚上, 我想大概不太可能。虽说山梨温泉很多, 但现在预约的话,能订上的可能性不大。而且即便是在这乡下因为经常上电视的关系, 认识我的人很多。
难得您想出这么好的主意, 真是实在对不起。但是我会使出浑身的解数为您做好吃的。话是这么说, 我可从没做过年节菜。母亲说用快件给我寄来些吃的, 但用那种东西招待您实在是……明天去书店买本学做菜的书回来, 到时您等着我来给您露一手吧。
美佳子
安排了一个可以使情绪高涨的日程,大概是以为这样就可以多少远离一些不安的一种心态的体现吧。典子动身去纽约的那天,原冈他们公司恰好是做年终收尾工作的那一天。倒没有什么固定要做的事情, 大凡这种时候都是关系比较不错的几个人一起到什么地方喝酒比较多,特别是年轻人经常要闹个通宵。
“那么, 原冈先生, 我先走了,祝您新年快乐。”
抬头一看, 是正要离开自己坐位的野田加代子。她是这个科经验最丰富、资格最老的一个,统管着全科的女职员。
“也祝野田女士新年快乐,一会儿是不是还要跟那几个人一起去喝酒啊?”
“是的,要去的。我们今天是搞辞旧迎新卡拉OK大会。”
加代子已是三十五岁往上的年纪了。她是世上常见的那种女人,虽然错过了结婚的机会, 但因商社的工资不错, 也就舍不得辞掉这份工作, 每天快快活活地打发着日子。不过作为工作上的合作伙伴来讲这个年龄的人是最可以信赖的,男人们也不敢怠慢她们。以综合性职务名义入社的年轻女职员最怕、最要费点心思的就是像加代子这样的老资格的OL(女事务员)。以加代子为中心她们有个四个成员的小帮派, 看着她们这几个人几乎是在同时一点一点地老下去, 而且谁都不结婚,原冈觉得很有点滑稽可笑。
“你们这些女士总是那么精神, 真够厉害的。新年大概也到什么地方去吧?”
“是的,大家一起去越南。根本女士暑假的时候去了一趟, 彻底迷上了那儿,这次就决定大家一起去一趟。”
“你们这些人可真会玩儿,我真羡慕你们。”
“唉?那不太可能吧。”
这时加代子眼神的变化很大,是那种像是在眄视着的、意味深长的独特的眼神。
“原冈先生不是每天也过得很快活吗?”
凭直觉原冈悟到她已经知道了那件事。不消说,跟派遣公司来的女孩子的传闻会以最快的速度首先传到加代子这类人的耳朵里。男人和女人的事一般是先由女人传给女人, 而且是在下面传得差不多了的时候再一点点往上渗透。
原冈想起了酒井这个人,那是个新近当上了董事的官运亨通的人物。这几年公司管理上不去, 管理层也显得有些混乱, 有人说酒井巧妙地利用了这个机会。不管怎么说人们都在议论说用不了多久常务董事就一定是他了。酒井是原冈第一次结婚时的婚姻介绍人,当时他刚刚当上了次长, 原冈选他做介绍人像是选对了。公司里面有很多人都认为原冈是酒井派系里的一员。
可原冈却离了婚。去跟他汇报的时候那就不消说了, 尤其令他难为情的是他要跟典子再婚的时候。
“这次你是不需要什么介绍人了吧?”
酒井像是半开玩笑似的说道。当时他就觉得酒井话里有话, 但转念又想也许是自己想得太多。不过后来事实证明那并不是自己的多虑。那是半年前的事,他到银座的俱乐部去接待客人,说是银座的俱乐部, 并不是那种现在流行的高级俱乐部,而是一家原来在欧亚物产秘书科工作过的女性十几年前开的店。因为到那儿去既不拘谨, 又可以享受所谓“欧亚价格”的优惠待遇, 从很早以前公司的人就经常用那个地方。最近甚至出现了一个如果能在银座那一带接待客人就尽量在那儿接待这么个不成文的规定。偏巧那天他把客户带到那个店来的时候酒井跟几个人也在那儿。当原冈弄清自己接待的客户跟酒井原来就认识时很自然两组就合到了一起。
以前因为他是自己的顶头上司, 所以曾经比较轻松地接触过, 但他有一段时间没跟酒井一起喝酒了。没想到不过几年工夫他整个人已经彻底带上了管理人员的威严, 连跟女孩子开玩笑都是很文雅的管理层风度。那是谈到什么话题时的事呢?他记不清了。原来就很熟悉他的女招待对原冈说:
“原冈你这个人可是一点儿都没变啊!从我刚进来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一点都不见老。”
“嗨,因为这家伙是个色魔啊。”
熟悉他的人和女招待们都一哄而笑,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的外部的客人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
“唉,原冈先生真的是个色魔吗?”
“是的。这家伙您可能从外表上看不出来, 对女人可是相当有一手的啊。”
周围的人又笑开了。原冈感到酒井的话里掺杂着一丝恶意。酒井的妻子是个瘦巴巴的带着一副穷酸相的女人。原冈结婚时的披露宴上她作为介绍人的夫人穿着一身黑和服来的。对和服很有些鉴赏能力的原冈母亲看了之后说:
“那是件在租借服装当中最便宜的和服。”
他们家人就能办出如此令人惊讶不已的事。不仅如此,酒井夫人的头发也能明显地看得出来没有去过美容院, 是自己随便拢上去的那种。商社职员的妻子, 特别是丈夫又是个官运亨通的人, 按理说妻子应该相应地打扮得漂亮一些、高雅一些才是, 可酒井夫人说不清什么地方有一种不顾脸面、不修边幅的劲儿。对那样的妻子能够感到满足, 并能跟她同床共枕的男人的心情,原冈怎么也理解不了。原冈有时甚至猜想是不是自己无意中将自己的这种心情让酒井给看出来了。
跟希的事要是传到了酒井的耳朵里他会怎么样?商社这种地方对男女之事是相当宽容的。在公司范围内的偷情也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儿,干得巧妙, 没被张扬开的大有人在。不过对方若是派遣公司来的人的话,人们的态度就冷冰冰的了。因为在公司内部很多人把这部分人看作是外人或者说是“季节工”。跟这种人发生性关系会被认为是依仗权势或借工作之便搞名堂。如果跟公司里的女事务员交往那倒还不算什么, 但要跟派遣公司的女人偷情却是件很不光彩的事。而且原冈在公司里也属于知名人士。他跟妻子离婚, 轰轰烈烈地爱了一场之后跟年轻女
人再婚这件事无人不晓。人家会说这个男人弄来弄去, 又跟派遣公司来的女性有了暧昧关系,这事传扬出去,等待他的显然不会是什么好的评价。
原冈眼前浮现出跟他同期入社, 现被甩到子公司的人的面孔。并不是他们有什么工作失误, 但不知哪一天他们却悄然地离开这里。他不敢肯定说自己有那么一天不会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那件事大概让加代子那个层次的人知道了是没办法的事,现在他只希望不要传到酒井那一级别的耳朵里。
“因为这家伙是个色魔。”
“对女人可是相当有一手的啊。”
酒井说的话就像昨天发生的事儿一样有时会重新回响在他的耳边。他对自己如此胆怯感到有些意外,越想就越感觉不安, 为了消除这种不安他开始给年轻的情人打电子邮件。
很高兴美佳子执意要为我做好吃的。新年能跟您一起过对我来说是件很幸运的事。让您一个人孤零零的我心里也会难过的。
不过您不要总想着要为我做什么。只要我们两个人能在一起其他什么东西都不需要。我打算除夕那天中午左右到达那里, 不用特意去接, 只要您事先把地图传过来。我想我会找得到的。
那么,我们马上又会见面了。见您是我现在唯一的希望,唯一的乐趣。
原冈
除夕那天上午的火车比预想的要拥挤得多。干到年根底才回上家的人塞满了散座儿。网架上放满了装有地方特产的纸口袋。
原冈心想身为有妇之夫, 却想和情人一起过新年, 能干出这种混账事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大概也只有自己一个人吧。
想是这么想, 可他在离开家之前担心典子打来电话, 还是把电话设定上了自动留言。在动身去成田机场之前典子像是对他感到有些内疚的样子问道:
“新年你怎么过?”
原冈回答说回父母家过,并说母亲也希望他这样做。这当然是原冈对付妻子的一种策略。因为他知道没有特殊情况, 典子是不会往自己父母家打电话的。
听他周围的人说再婚的妻子一般跟公公婆婆的关系都搞得不太好。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先前的妻子跟他们关系搞得怎么好, 只是按规律总是第二个还不如第一个。而原冈家的情况是正因为有了典子他们才离的婚, 父母的心情大概就更复杂了。想来想去, 原冈渐渐地自觉不自觉地也跟父母家来往得越来越少了。为此母亲想起来就很生气, 认为这一切都是典子不好。
原冈想算了, 别没完没了地想这些事了, 再用不了一个小时就到甲府了, 再有几个小时就可以拥抱那个年轻美貌的女子了。女人的身体是瞬间享受的东西,所以男人们才拼命地恋爱、追求女人吧。今年在他原冈身上发生了很多事, 直到除夕的今天也一个问题都没有解决。不仅没得到解决, 有的甚至变得更糟糕。可今天晚上的原冈会得到那个年轻美貌的女子。在这幸运到来之前所有的烦恼都会变得微不足道。
在站前坐上出租车, 因为美佳子事先已把地图传了过来, 很容易就找到了她住的公寓。下了出租车立刻感觉到那里的冷跟东京不大一样。空气倒是蛮清新的, 但却寒气袭人。那凛冽的寒风和去见自己心爱的女人那种激动的心情正好重合在一起,在原冈的体内渐渐地变成了一种纯真的欲望,连坐电梯那段时间也觉得长得难耐。当美佳子打开房门出现在门口时,他就迫不及待地在那儿一下子抱住了她, 开始疯狂地亲吻她。
“我还以为您坐下一趟车来呢?”
长长的接吻之后,美佳子稍噘着嘴说道。
“人家还没化好妆呢。”
“是哪儿没化好, 让我来看看。”
原冈把美佳子的脸捧了起来, 用手指抚摸了几下。当然上面化了点淡妆。眼睫毛长得简直令人难以相信, 嘴唇的形状也好看得让你怀疑自己的眼睛。
“太美了。可你为什么要撒谎呢?”
原冈把力气集中在抱女人腰部的手上。
“我没撒谎。染睫毛油还没上, 头发也还没有弄呢……因为没有想到您会来得这么早。”
“来早不好吗?”
“我可没说那话。”
“你这孩子有多坏, 又撒谎又使坏。”
“您说得也太过分点儿了。”
在门口的打情骂俏就这样结束了。原冈把手伸到美佳子毛衣的下边用手在寻找胸罩花边的触感。实际上刚才告诉出租车司机美佳子的住址时,他就发现自己的体内早已发生了变化, 他想有多少年没有这种事情了呢?
二十几岁时想到恋人那儿去时就坐出租车去。每当他一跟司机讲完对方的住址之后立刻就会感觉到裤子里边的东西开始明显地增加硬度。类似这种感觉他也听女人说过,记得是在酒吧或俱乐部做事的女人说的。据说她也是晚上想去恋人住的地方便坐上了出租车,当她跟司机讲清了住址后身体里边就出现了小小的瀑布, 热呼呼的液体从那儿呼呼地流了出来。
“人有的时候会变得像巴甫洛夫的狗似的, 在这一点上男女是没有什么两样啊。”
他突然回想起当时那个大笑着的女人的声音和表情。
“这回坏孩子是要受到惩罚的。”
原冈搂着美佳子走进上次来时刚刚记住的卧室。他这样做戏是因为自己有点不好意思。跟美佳子的幽会是第二次。跟已经有过一次关系的女人再次做同样事情的时候男人相当紧张而且要有一点表演能力才行。
“讨厌……”
美佳子反抗了一下,但这不过是装装样子,这一点马上就被后面的事实证明了。因为她的脚很顺从地在跟着往卧室走。
“现在才什么时候啊, 天还这么亮就干这种事……”
原冈一声不吭地打开了卧室的门。他知道这种时候弄出点大的声响会更有效果,便有意识地粗暴地打开了门。朝北的房间不仅阴暗还有点冷,这些仿佛象征着女人的洁癖似的,原冈越发情欲倍增。这时的美佳子一进了卧室就麻利地点着了煤气炉。在那期间原冈躺到了床上, 把在此之前代替他在那儿的小熊布娃娃推向一边, 小熊当的一声掉到了地上。
“唉,过来吧。”原冈摊开了双手。美佳子苦笑了一下, 像是在说真没办法,两颊涨得通红。
在床上两人再次紧紧地拥抱了一会儿。房间里的温度有那么一阵儿没上来。为此给美佳子脱毛衣的时候, 她的侧腹上起了很多鸡皮疙瘩,原冈便用嘴唇亲吻那里。
“我下午还要上班。”
美佳子一边扭动着身体一边说。
“所以说让我为难的事您最好别做……”
原冈把美佳子的身体稍微转了个个儿, 让她的身体朝上仰着。心里嘟囔道那点事我怎么会不知道?真是的,您也不想想我多大岁数了。我可不是那种小毛孩子,怎么会干那种往女人身上印口红的蠢事。
脱掉了胸罩, 乳头周围的皮肤因为室内太冷变得有些粗糙。然而年轻的美佳子的胸即便是朝上仰着也不往两边沉坠,一直保持着圆形朝上立着。他先吮吸了一会儿右边, 然后开始吮吸左边。通过上次做爱他知道美佳子左边容易兴奋,而且也知道一边亲左边的乳房一边用手指稍微用力爱抚她,美佳子最容易反应。原冈用右手将美佳子的三角裤衩一下子拽了下来。从美佳子清秀的外表来看, 想不到会来得那么快。
他本打算先用手指刺激一下, 却突然用力撑开了美佳子的两只脚。美佳子啊地惊叫了一声。
几天前他也这么做过一次, 但那是在夜晚台灯的灯光下做的。没想到在白天的明亮的光线下自己的脚会这样突然被撑开, 美佳子似乎在拼命地想并上腿。
“不行的……”
原冈提醒道:“今天我要彻底了解您。”
刚进房间的时候还觉得房间里不那么亮堂, 现在在白昼的光线下美佳子的身体被暴露无余。原冈开始仔细地欣赏自己赢得的这片土地。这里已是他原冈可以随便耕耘的柔软、肥沃的土地,而且是块湿润的土地。美佳子被刺激得不行了, 尖叫起来。
这女孩真是可爱, 正因为她很怕,他才越想折磨折磨她,把她过去的年轻恋人从未用过的各种各样的招数都用给她看。他想把自己的体温和心传达给她。原冈拼命地运用着自己的舌头。脑海里浮现了典子的脸庞, 也浮现了希的脸庞。这些女人的种种情状一下子都想不起来了。这个时候怎么能想那种事情呢?他呵斥自己。为什么这个时候要想老婆啊情人的事, 喂、喂, 你可不要做这种蠢事。
正好这时美佳子的花瓣儿里边开始了绽放。美佳子弯成了一个弓字形, 手在挣扎着抓床单。
原冈重新振作了一下,调整好了姿势。
那天的工作结束后美佳子和原冈又做了一次爱。这次做爱不像白天时那么粗野,而是一种平静的结合。当美佳子达到性高潮,一下子瘫在了原冈怀里的时候,东方的天空已经彻底亮了, 两个人几乎是在一夜未眠的状态中迎来了新的一年。当然这不可能是不快活的。
原冈帮着美佳子做了个烩年糕, 又象征性地准备了点年节菜。两人对坐在美佳子家的厨房餐桌前,互相道了句新年好就用带来的香槟酒碰了下杯。
“可真的, 美佳子做的特别料理是哪个呀?”
“不知道。”
美佳子装作不高兴的样子。邮件里边是写了要为他专门做点儿什么, 可因年末太忙什么也没能做。但三文鱼啦奶酪啦什么的都备得很齐全。
“美佳子, 你看这个。”
原冈拿出事先预备好的东西。
“是新年礼物啊。”
是一个白金和钻石的手链。钻石虽然不是特别大, 但是今年流行这样的款式。美佳子刚刚打开包装就惊叫了起来:
“太漂亮了!我一直想要这个来着,我曾经想专程去东京买呢。您怎么知道我想要这个?”
那个高兴劲儿既坦诚又可爱,跟两个小时前精心爱抚原冈时简直是判若两人。
“前几天刚刚让您送了一大束玫瑰花, 真不好意思。我会一辈子珍视它的。实在太谢谢您了。”
对低着头向自己道谢的女人原冈总得说点什么,可他深知对女人承诺是件多么危险的事。醒过神来他意识到自己在叫美佳子的名字。
“美佳子, 我老实对您讲我现在的心情。”
正在摆弄手链的美佳子的手停了下来。
“跟您的事我是很认真的。我喜欢您,真心爱您。这一点您相信吧?”
眼前的女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点了点头。
“可我有妻子,就像您知道的那样是个二婚的妻子。第一次离婚是常有的事,可第二次就很难。人家会说这家伙想什么呢?是不是脑子有毛病?会被社会打上不够格做人这个烙印。”
这一次美佳子没有点头。
“男人这东西, 不, 我想女人也是一样。这个丈夫怎么跟自己想象的不一样,这个妻子也跟自己的理想有一段距离, 总是经常在后悔。就跟戏演到半截突然发现角色安排得不合适是一回事。不过一般的夫妻却都会尽量忍耐。那边在心里嘀咕着怎么会是这样呢,这边却还要想办法维持这种关系。可我没能做到这一点,我没有原谅您姨母的角色不当。”
当他吐出姨母这两个字后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因为他担心说不定自己的内心会发生变化,认为自己和美佳子是大逆不道,也就是所谓的近亲相奸。荒唐,自己跟这女孩子是离婚很久以后偶然认识的。
“而且自从我遇见您之后就不想失去您, 这种心情没有半句虚假。可我不能对您许下什么承诺。”
这时美佳子的目光闪了一下, 那是一种抗议处理不公时的目光。
“就是说您不能跟您现在的妻子离婚, 对吧?”
美佳子有意加重了“现在的妻子”这几个字的发音。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嘛,对工薪阶层来说, 没有特殊情况是不能离第二次婚的,所以……”
“所以怎么样?”
原冈无奈只好说了句:
“所以我希望您能给我点时间。”
女人的表情多少缓和了一些, 看到这儿,原冈多少放下一点心,于是又喋喋不休地说开了:
“除此之外问题还有一大堆呢。您跟我曾经是叔侄关系,多惠子要是知道了这件事, 她会气得发疯。世上的人又会怎么看呢?总之我们要解决的问题实在是太多了。”
原冈意识到自己又做错了件事,那就是这种场合绝对不能用“我们”这个词。“我们”这个词一吐出去之后房间里立刻就会充满同谋的那种甜酸的气味儿。
“您不用为我担心。”
美佳子微笑着说。
“我这个人是比较有耐心的。要是让我等的话, 等多长时间都没问题。”
到这时原冈才发现自己又犯了一个无法弥补的错误。但现在顾不了那么许多了。总之到明天回去之前自己得好好地享受享受这个女人, 为此说话时多少带一点夸张也是在所难免的事。
元旦休假就要结束了。对原冈来说从来没有像这一周这样细心咀嚼过休假这个词。一上班就马上要解决的各种问题积了一大堆。
首先是和希的事。进情人旅馆的时候被公司的年轻女孩子给撞见了, 这是一件很失体面的事。在女性多做副手的商社里,什么公司范围内恋爱啦公司范围内偷情啦是以前就常有的事,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但是“勾引派遣公司来的女孩子”这种说法却有它独特的含义。不是说你作为男人怎么样, 而是人家会对你作为公司职员的素质产生怀疑。这三四年来受慢性不景气影响, 欧亚物产有尽量减少正式女职员、采用派遣职员的趋势。与此相反, 因女性正式职员轻易不辞职, 年龄大的人亦呈上升趋势。这些人跟派遣公司职员在同一个工作岗位上却很难弄到一起,她们之间发生着各种各样的摩擦也是人所共知的。
正式职员和派遣职员在公司食堂吃饭的时候都不坐在同一个地方, 回各自工作岗位时也都是各走各的。原冈和希的事对那些老女职员来说一定是再好不过的丑闻了。
他仿佛听到她们在议论他都结了两次婚了, 还出手勾引派遣来的女孩子, 这人到底怎么回事啊?对男人来说周围女职员对他的评价如何是个不能忽视的问题。原冈迄今为止在这方面一直都是很注意的。每次到海外出差回来从来没忘记过给她们带点小礼物, 偶尔也自己掏腰包请她们吃顿饭。对这种事目光敏锐的女职员们每逢此时总会对不要收据很快就从餐馆出来的原冈说上句发自内心的感谢话:“太谢谢您了。”
即便不这么做,因为原冈是轰轰烈烈地爱了一场之后又结了婚的男人,仅凭这一点也能博得她们的好感。然而这种平稳的关系今后会变得怎么样也说不准了。
年后上第一天班的早晨他注意到自己挑选了比较朴素的领带。一方面因为在米兰工作过一段时间, 另一方面因工作关系经常要跟衣料打交道, 原冈对穿戴的东西很讲究。领带当然要用意大利货, 而且喜欢那种颜色比较鲜艳的。虽然身材不是很高大魁梧, 但原冈在日本人当中是很少见的适合戴那种颜色很艳的领带的一种。典子和前妻也都很赞赏他戴那种领带。可在那天早上原冈找出一条有几年没戴了的,还说得过去的藏青色领带。那是一条细小菱形图案的,深浅搭配得非常巧妙的领带。他在系那条丝绸领带时猛然间脑海里浮现出“保身”这个词。
是啊,要想保身首先要做到不引人注目。原冈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似的这样想道。
意识到自己是个胆小鬼之后,他觉得非常悲哀和难为情,但同时也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安心感。他想,反正自己也不过就是这种做不了什么大事的人了。如此不太悲观地看待这个问题,在他来讲是很少有的事。
怎么能承认这些呢?更强烈的情感掠过了他的脑海, 他把领带系紧。不能沉溺在这种情感之中。男人特别是工薪阶层如果仅仅满足于这种安逸的话那还有救吗?
“要设法闯过这一关。”
原冈像女人似的面对着镜子端详起自己。在那里他看见了一个有着一张圆圆的脸, 相貌平平的男人。有一张气色很好的脸和一双单眼皮的眼睛。恋慕他的女人把他的这一点说成是他的动人之处。然而就是他这种既不算美男子又不是什么身材高大的人才最容易招惹同性的嫉妒。原冈想起了上司评价自己的话。
“从外表上可能看不出来, 这家伙对女人可是相当有一手的啊。”无疑这是他的用心险恶。跟希的事要是被他知道了, 这种险恶大概要增加几倍的。
年后第一天上班跟往常一样接待了几家来拜年的客户。那些人走了之后他开始整理寄到公司来的贺年卡, 这时内部电话铃响了。
“喂,怎么样?中午一起出去吃顿饭吧。”
是跟他同期入社的、叫仲村的人来的电话。仲村与原冈差不多同一个时期升为科长, 以前经常在一起喝酒, 最近因为两个人都很忙轻易见不上面。但双方在年初或者休假结束时一起吃顿午饭,并美其名曰“交换信息”成了这几年的惯例。
因为正值正月,两人就咬了咬牙决定豁出去点钱去附近的日本料理店吃套餐。和式冷盘、生鱼片、小钵料理、蒸鸡蛋羹一个接着一个摆了上来, 每道菜都是厨师精心烹饪的, 味道特别好。因为吃一餐要两千八百日元, 所以客人很少。为此原冈他们就坐到了角落里比较宽敞舒适的四人用坐位上,还要了瓶酒。
“您就把它当做是跟别的客人在一起吃饭就是了。”
很有点酒量的仲村一口气就喝了一杯, 原冈留下了一半。带着朴素领带的他今天没太有喝酒的心情。
“这家伙会不会追问我和希的事啊?”
他马上否定了这个推测。因为仲村不是那种对别人的桃色新闻感兴趣的人。他苦笑自己是不是有点儿太神经过敏了。
“喂,你听说远藤的事了吗?”
仲村一边为自己斟第二杯酒一边问道。远藤也是他们同期入社的一个伙伴。
“四月份开始就要被调到‘欧亚物流’去了。”
“怎么会呢……?”
远藤毕业于东京大学经济专业,进公司后很早就被提拔上去, 万万没有想到像他这种人也会被甩到子公司去。
“远藤自己也没想到自己会被甩出去。说起来他也算泡沫经济的牺牲品之一吧。”
就是现在也有很多人在议论说为什么泡沫经济时期欧亚物产要蛮干那么多的事,为什么要无端地浪费那么多钱。如果当时不往新兴产业投那么多资金的话, 就是现在即使没有好名声, 但至少也能弄个有实力的名门商社的平稳地位吧。正因为远藤当时被认为很有发展潜力, 就被派到新事业开发部,结果现在却不得不为新事业的失败而承担责任了。
“我们公司的现状也许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坏。”
比原冈更了解公司情况的仲村突然放低了声音说:“据说作为银行贷款的一个条件,是要求公司动员八百人提前退职。”
“八百人啊……”
公司的关系银行开始采取人为的措施是前年的事。在那之后正式公布了将近一千人的裁员消息, 连报纸上都报道了这件事。
“当然,要说我们公司领导层是有很多问题, 不过事到如今……要是对像我们这种最起作用的中坚力量也张开嘴说你辞职吧,你上哪哪去吧, 那这个公司恐怕也就快完蛋了。”
原冈点了点头, 把啤酒杯放到了桌子上。他在想现在这种时候是什么过失也不能有啊。晚上很晚典子从成田回来了。
“这趟真是去对了!”
刚刚脱掉风衣, 她就这样大声说道。
“都说什么景气好的时候马上就要过去了, 可纽约根本没有那个迹象,到处都显得那么有生气,哪家餐馆都被预定排得满满的。因为我们是事先让那边的人给预定的, 还没出什么问题, 要是疏忽了这一点的话, 恐怕就要每天都啃汉堡包了。”
原冈毫无兴致地看着妻子兴奋的模样。白天自己刚刚听说了被甩到子公司的朋友的事,明天连我们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都说不准, 对仲村最后说的这句话原冈颇有同感, 你想十个小时后他怎么会有心思听妻子讲什么纽约餐馆的事呢。
“餐馆怎么样倒无所谓, 你到底见没见到你要见的作家呢?”
原冈的话里颇带点儿挖苦的味道, 可典子却好像一点都没听出来。
体育俱乐部的女人(1)
因为美佳子是第一次到台场的饭店来, 高兴得像孩子似的欢蹦乱跳。原冈在旁边看着一方面觉得她很可爱, 可一方面心里却在想这女孩在异性关系方面为什么有些地方令人如此费解呢。说起台场,可是年轻人最喜欢的幽会场所。东京生东京长的美佳子从未来过这个地方本身就有点不正常。论才论貌都要超人一等的女孩子不可能没有幽会的对象。原以为她是为了让自己高兴才这么说的, 不过看样子像是真的没来过。
原冈自己也说不大清楚, 但他总觉得美佳子什么地方有点不大对劲儿, 跟现在的一般女孩子有点不大一样。按理说要是地道的现代派女孩子的话, 一般不大可能爱上像自己这样的中年男人。想到这儿他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晚餐的坐位是订在法国餐馆可以看到夜景的窗边。一般情况下要预定这种坐位很难, 不过要是欧亚的人早一点打招呼还是有可能的。因为在原冈他们公司效益还可以的时候曾为建这个饭店投了很多资。
跟希的时候一样, 他很担心撞上公司的人。但为了能让美佳子高兴他还是冒着危险订了这个地方。预订的时候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顺便打听了一下, 那儿的人回答说欧亚没有人预定到这儿来吃饭。
这家饭店因为颇受欢迎, 做生意时候的态度很强硬。餐馆的价格也定得很高。为此整天被公司反复强调要削减经费的欧亚职员最近应该不大会到这个地方来。原冈抱着侥幸心理觉得安排在这里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原冈要了个凉拌龙虾的冷盘, 美佳子要了个意大利风味鲈鱼。美佳子说在甲府生活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 其中一个大问题就是吃不到好鱼。
“现在的日本无论在哪儿吃鱼都应该是没问题的吧?”
“那可不是。”
山国还是有其不便之处的,去超级市场也找不到什么令人满意的好鱼。干菜啦米糠酱菜啦之类的倒是很多,生鱼片的种类却很少, 有的甚至是刚刚解冻的。
“可尽管如此山梨人却特别喜欢吃寿司和生鱼片。寿司店的数量也很多, 据说按人口比例在日本是居前几位的。要说想吃点儿好吃的,对方马上就会为你叫寿司。但那儿的寿司不太好吃。”
美佳子说有时候非常想吃东京自己父母家附近的寿司店的寿司, 说那儿虽然是住宅区里面一个普通的寿司店, 但在那儿却可以吃到非常好吃的寿司。
“平时总是在想,要是能吃上新鲜可口的鱼该有多好, 今天到底如愿了, 真是太好了。”
她边吃着鲈鱼边高兴地说着。
因为知道美佳子不大喝酒, 原冈也就只要了一瓶红葡萄酒。偏巧这家餐馆里也有意大利葡萄酒,他便挑了一瓶中等价格的、意大利北部地区出产的葡萄酒。不在这些问题上过分虚荣是原冈的处世原则。
即便是没有孩子,而且又是双职工, 经济条件比较不错, 可一个工薪阶层的人可以支配的钱毕竟是有限的。况且又不能像过去那样可以随便用公款吃喝。房子让给了前妻, 而且每月还要给孩子付一定金额的养育费。因此,在对方不介意的地方能节俭就节俭是很重要的。如果不这么做怎么可能长期和对方保持这种关系呢。
酒钱省下了, 他把省下的钱用到了房费里, 要了个准贵宾间。他可以如此奢侈是因为欧亚的职员在那儿可以享受相当大的优惠待遇。按道理讲应该回避在这种可以享受优惠待遇的地方与情人幽会, 但因为饭店方面又不一一做记录, 公司不可能知道。这种方便如果不利用的话, 工薪阶层怎么可能做这种比较潇洒的事情呢。
吃完甜点时原冈在台布下使劲捏了捏美佳子的手, 并将事先预备好的房间钥匙塞到了她的手里。
这种动作虽说有点像电视剧里的常见镜头, 有点令人难为情, 但是他想说不定对美佳子这样的女孩子会有效果。试了一下, 果然不出他所料,只见美佳子两颊变得绯红, 低着头一言不发。
“您先过去在那儿等我好吗?”
听见原冈这么说, 她默默地点了点头。随后两个人默默无语地一起走出了餐馆。看见电梯前没人, 原冈就大胆地用手搂住了美佳子的腰。
“我马上就去, 您可不能睡着了啊……”
“您胡说些什么啊……”
电梯门开了, 男男女女地走下来四个人, 像是从地方来台场参观的人, 其中一位中年妇女上身穿着件毛衣, 身后背着个双肩包, 不像是预定了餐馆的客人, 看样子他们是来这儿看夜景的, 在一个劲儿地胡乱按电梯的电钮。
来了一个电梯,他让美佳子上了电梯之后自己又等了一会儿便坐另一个电梯下来了。他这么做是为了以防万一。
这家饭店去餐馆、商店的电梯和去客房的电梯是分开的。因此原冈跟女人在一起吃饭时即便是被熟人看到, 也完全可以随便找个借口搪塞过去。现在这个年头看到已婚的男女在一起吃饭,也许有人会开开玩笑, 但却不可能有人来指责你。但是要是在去客房的电梯口或去客房的途中被人撞见的话, 那跟在餐馆撞见的性质可就完全不同了。
他克制自己尽量不去想这些, 但在跟希的问题上他已经有过大的失误。传闻这东西正因为自己无法出头去证明其真伪, 所以才不好对付。是个什么性质的传闻,波及的范围有多广,这些都只能凭自己来想象。有关这一点原冈决定持乐观态度。不过是那种实际上没有什么大不了, 用不了多久就会从人们记忆当中消失, 但有些人却颇感兴趣的传闻罢了。原冈拼命地这样安慰着自己。如果不这么做的话, 刚刚出了那种事, 怎么能马上又跟别的女人幽会呢。
但那件事跟这件事可是两码事。要想解除一个女人带来的不安和烦恼,只有别的女人的柔软的身体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世上就有这么一种男人, 在为跟别的女人的事搞得焦头烂额的同时却到另一个女人那儿去寻花问柳。也许人们会指责这种人是不是神经有问题,而原冈却非常能理解这些人的心情。世上大概不会有比在没有任何苦恼和烦恼的情况下怀抱全新的肉体再能抚慰男人的心的了。别的女人的肉体那种天真烂漫劲儿会拯救那些为女人的事而疲惫不堪的男人。
原冈脑袋里一边想着这些,一边打算消磨一下时间,便在大厅慢慢地踱起步来。隔着迎面的大玻璃窗可以看见夜晚的东京湾。彩虹大桥宛如女人头上插的发卡,一道道白光里面闪烁着钻石和白金的光芒。原冈突然想自己过去究竟给女人们买了多少宝石。那时很穷, 有些东西简直是不值得一提的。给典子和前妻买的订婚戒指,还有过生日的时候送的说是名牌产品其实也都是些仿造品, 就是真货也不过是小小的钻石制品而已,而这些事却给原冈带来了一种自豪感。世上靠送昂贵的宝石搞女人的男人多的是,而自己呢, 送给女人的不过是些工薪阶层可以支付得起的小东西,但却取得了如此可以引以为荣的辉煌战果。跟希的事倒不是他不想回味,然而在这同一建筑物里就是现在也还有一个年轻可爱的女孩在等待他原冈的到来。再有三十分钟他就可以拥抱这个女孩了。若是年轻时他恐怕早就冲刺般地跑进电梯冲向目的地了。但现在的原冈却有意识地放慢脚步在眺望夜景。他很欣赏此时自己的漫不经心……
“唉,你怎么在这儿?”
原冈条件反射似的回过头来时,吓得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他身后站着的是典子。
原冈迅速调整好呼吸, 并在那瞬间预备了几句台词。细想一下今天从跟美佳子一见面似乎就有一种预感,总之,最近自己只要涉及到女人的事就没有顺的时候,总是要发生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跟情人去情人旅馆时被公司的人看见了,而且又被她的未婚夫掌握了确凿的证据。
人有时会步步不走运, 自己现在似乎正处于这个时期。正因为如此,为了以防万一,他才有意识地让美佳子先去了房间, 不知道这算不算侥幸, 反正现在的原冈是没有一点举止反常或令人可疑的地方。
“真巧啊,我们怎么会在这儿见面啊?”
典子笑嘻嘻地说道,丝毫没有怀疑他的迹象。大概在她看来接待客人机会较多的丈夫一个人在一流饭店的大厅出现似乎是件很正常的事。
“啊,我在上边的酒吧约了客人。因为离约定的时间还早,就在这里随便走走……”
“我这边是宴会刚刚结束。”
典子手里拿着个像是礼品的颜色鲜艳的纸袋子,在她旁边还站着一个手里拿着同样纸袋的男人。
“高桥先生,这是我家先生。”
典子边介绍边将身体转向那男人, 男人像是很不情愿的样子向前迈了一步。
“我来介绍一下, 这位先生叫高桥祥太郎, 是电影杂志社的总经理。”
“初次见面。”
男人赶紧把手伸进怀里往外掏名片。这时原冈忽然产生了一种错觉, 仿佛男人去怀里掏的是藏在那里的小刀。因为那男人的视线跟自己的视线相遇时,眼神里似乎带有一股杀气。原冈还从来没有被别的男人这样注视过。
“一直承蒙您夫人多方关照。”
男人的名片又薄又白, 薄得像是一不小心就会划破手指似的, 而且使用的是旧字体。九段的住址和电影综合艺术社这个名称与那张薄薄的名片很相配。
“是我一直在承蒙他多方关照。我刚开始做宣传电影工作的时候就是高桥先生从头一点点教给我的。”
男人的身材很高, 典子跟他讲话时要仰着头才行。这一点原冈很是有点耿耿于怀。
这人究竟有多大年龄?大概也就四十五到五十几岁那个样子。时不时用手抚摸一下自己已经半白了的头发, 但从气色上看似乎还要年轻一些。颇为讲究的眼镜和在原冈看来贵得吓人的服装,将他从一个相貌平平的印象当中解脱出来。
“像您夫人这样的年轻人能如此喜欢电影事业我感到非常欣慰。现在也还在努力钻研, 真是了不起。”
嘴上是这么说着,可这个男人为什么要用那种令人讨厌的目光看着自己,原冈有些困惑。简直就像自己的女人被人夺去了的那种目光,该不会是迷恋着典子吧……
“今天我们参加的是纪念电影公司成立的晚会, 今后的日本电影还是大可期待一番的。年轻人立志要拍电影, 还为此专门成立了电影公司。”
这时原冈突然感到自己胳膊内侧的汗毛一下子竖了起来。听觉使他那可怕的记忆苏醒了。他听见过这个男人的声音, 就是对他讲“您妻子在跟别人偷情呢”那个声音。那声音倒没有什么特点, 但发音清晰而且讲话节奏很慢。
“唉,你要是还有时间我们就到那边的休息室喝点什么吧。我和高桥先生也正想在什么地方喝点咖啡等等人呢。”
“是啊,您先生也一起来吧。”
他这句“您先生”里所含的各种回音原冈也的确留有印象。
“啊,不、不。我已经没时间了。”
“那你今天回去也很晚吧?”
“啊,大概得相当晚。”
他转过身来向电梯走去, 同时感觉到背后那个男人的目光一直在盯着他。
他加快了脚步, 去客房的电梯就在服务台的旁边, 他想,我到了那里, 大概就可以躲开了他们的视线吧。
在十一楼下了电梯之后他便去按门铃。门从里边被慢慢地打开了, 脱了外衣的美佳子低着头站在那里。他知道这时要做的是紧紧拥抱她, 可这时他怎么也没有那个心情。“请稍等一下。”
说完这句话他就直奔桌子去了。用一只手把刚才接的名片掏了出来,查了一下交换台号码是5,按了一下5,就听到了年轻女接线员的声音。
“喂,我想劳驾您叫一下现在在休息室的叫高桥祥太郎这个人。”
“请稍等。”
美佳子露出一副迷惑的神情像是在问他:“您这是怎么了?”
“刚才在下面遇到个熟人, 一会儿就完。”
因为时间紧迫,他讲话的声音显得有些生硬,但此时原冈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等待期间,因为话筒里传过来的待接旋律的音量大得有些刺耳, 让他感觉很不舒服。
“喂、喂……”
电话里响起了刚才见过的那个男人的声音。
“喂、喂。我是高桥。怎么回事?奇怪!喂、喂……”
通过话筒传过来的声音坚定了原冈的推断。
尽管此时美佳子的表情开始变得严厉, 明显是在抱怨“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但原冈的意力还是完全集中在听筒上。
“喂、喂。喂、喂……我是高桥啊。”
没错儿, 就是那个声音。
第二天原冈在公司给学生时代的朋友打了个电话。那个朋友在一家大出版社做编辑工作,现在负责书籍的出版工作, 但两年前曾在周刊杂志部工作过。和他的关系并不是特别密切, 但因为是老熟人了, 有点什么事也就可以不客气地给他打个电话求他帮帮忙。
偏巧那天都快十一点钟了, 他这个大众传媒工作者却还没有上班。
“因为他要先到一个地方去办点事再来上班, 所以到现在还没有来。”
接线生照本宣科地又补充了这么一句。原冈心里骂了句胡说八道。等他打来电话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了。
“你知道高桥祥太郎这个人吗?”
原冈单刀直入地问道。
“高桥祥太郎……好像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像是个叫做电影综合艺术社的,使用的是过去常用的那种老名字的公司的总经理……”
“要是那家公司的话,我倒听说过。你能给我点时间吗?查好了,我会用邮件送过去的”
“对不起,那就请你帮我查一下。”
没过一个小时电子邮件就发了过来, 上面写着:
“高桥祥太郎,1950 年生, 早稻田大学文学系法语专业毕业, 在出版社工作一段时间后,于1976年加入其父兴办的电影综合艺术社,1980 年就任该公司总经理。”
大概是从人名词典上抄下来的, 就给查这么一点儿,那不是有点太不负责任啦?那位朋友大概料到原冈会不满, 马上就又打来了电话。
“仅仅是这些的话, 你大概看不出什么问题吧?”
“是啊。”
“跟电影界人士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这个高桥祥太郎就是那个高桥庆太郎的儿子。”
“可这个名字我也没听说过……”
“高桥庆太郎是名古屋财阀的长子, 总之是个非常有钱的男人。战前去欧洲留学, 迷上了法国电影。因此就按自己的兴趣成立了那个公司。据说战后他资助了很多左翼作家,好像有本专门介绍他的传记。”
“是吗?”
原冈想起来了,难怪穿着那么好的西装, 原来是名人,而且又是大财阀的儿子啊。
“有人说庆太郎战后就已一贫如洗, 也有人说他给后人留下了很多财产, 不然的话,儿子怎么可能维持那一直是财政赤字的杂志社。”
“效益那么不好吗?”
“不是效益好不好的问题。那里简直就像个同人杂志社。不过影迷倒认为那是家正儿八经的专门研究电影的杂志社, 跟电影旬杂志社齐名,在社会上评价还不错。”
“那个叫祥太郎的总经理有妻子吗?”
“应该有吧。年龄也不小了, 当然会有。没准儿是个二婚。”
有关他的个人隐私因不好多问, 也就没问。不过高桥祥太郎这个人的大致情况基本上搞清楚了。像是个继承了父辈传下来的效益不太好的电影杂志社的, 性情相当古怪的家伙。不过在电影界却很受尊敬, 刚才典子也颇有好感似的为他做了介绍。
莫名其妙的是在社会上有着相当地位的人为什么要往自己家打那种电话呢?
“您妻子在外边有了外遇, 现在正在外边跟男人幽会呢。”
这个人不是曾经用一种又低又有点令人可怕的声音说过这种话吗?到底高桥这人是出于一种什么目的做那种事呢?是迷恋典子,还是有什么别的企图呢?原冈想不通。不管怎么说搞清了打那个怪电话的人是谁本身就是一大收获。但是原冈并不想将此事马上告诉典子。因为他有一种预感,说不定什么时候这件事可以成为他的一个有利武器。
武器这个词浮现在他脑海时,原冈心里格登了一下。冒出来这个词是不是就意味着我近期内有意要跟典子开战?可是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为了将美佳子弄到手我真的想那么做吗?昨天在一起的那段时间过得非常愉快,简直就像在梦境里。您还笑着说现在这个时代居然有人没去过台场, 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那儿的法国菜真不错, 葡萄酒也很好喝, 我都有点精神恍惚了。隔着室内的窗户看夜景也像到了国外似的, 对于从山梨的干风中来的我来说简直是另一个世界。不过我想原冈先生您这段时间是不是太忙了?那天您刚进房间就马上沉着个脸打开了电话, 看到这些我心里想:都是我不好。原冈先生那么忙还特意为我腾出时间来,我真觉得非常过意不去。不过跟原冈先生一起度过的时光对现在的我来说就像自己最心爱的宝石一样难能可贵。明明知道您很忙, 却还是希望能经常见到您。您不会不答应我吧?
美佳子
我心爱的美佳子:
为了那个电话的事让您扫兴我觉得很对不住您。偏巧在下边的休息室看见了一个很像是自己认识的人, 便打了个电话确认了一下。您一直在那儿等我,可我却没能体谅您的心情,实在是抱歉。
您的话让我真高兴, 我觉得跟美佳子在一起的时光对我来说才简直像宝石一样难能可贵。人活在世上要面对许多困难和烦心事, 但身边有了美佳子,我就有勇气去战胜这一切。因为一想到美佳子就会产生一种无形的力量。我想我从来没有这样爱过一个女人。在东京这边就是干着工作时脑海里也经常出现美佳子的影子。我真希望能每天见到您。春天的时候我们一定要找更多的机会见面, 到那时我可能会经常去纠缠您。
原冈
午后饭田到总公司来了。饭田比原冈大四岁, 现在子公司任职。说是子公司实际上他是在一家跟法国的饮料公司合办的体育俱乐部工作。当初欧亚在准备开发这方面产业时,本打算先开个一号店然后再逐步扩大成连锁店。但泡沫经济崩溃后会员开始逐渐减少, 入会费也不得不降了价。
法国公司那边又一个劲儿地在那儿指手画脚,搞得欧亚方面不大想干了。饭田是两年前到这个公司,上下都在议论用不了多久恐怕就要撤回来的地方任职的。
毕业于地方国立大学的饭田既不属于任何学阀派系,又没有什么大的背景。无论谁都会看明白他的调动无非是一种变形的“流放”而已。他跟原冈曾在米兰的办事处一起工作过一段时间, 所以现在也还有些来往。因为他这个人非常幽默,前妻多惠子非常喜欢他这种性格的人。
饭田走到原冈办公桌旁边问道:
“今晚你有时间吗?大概不会有时间吧?”
“今晚正好有空。”
原冈回答道。
“本来今天有一个安排, 可因为对方时间不方便给取消了。”
“到你这儿我可是已经问了四个人了。”
饭田咧开了一口凸凹不齐的牙齿笑了起来。
“我问了几个人今晚去不去喝杯酒, 都被人家拒绝了。大概是因为我这人带着一副穷酸相, 因此大家才都吓得不愿意跟我一起去的吧。”
“哪会有那种事。干我们这行的人, 晚上一般都是安排得满满的。这点你饭田也不会不知道吧?”
“那倒也是。不过难得到总公司来一次, 想跟总公司的人喝喝酒也是人之常情嘛。”
那天晚上两人去了银座的一家牛舌餐馆。每道菜都是既好吃又便宜, 店内外充满了银座的气氛。因为那是家可以轻轻松松用餐的店, 最近不事先预订就占不到坐位了。
两人被带到了一张靠角落的坐位上。旁边坐着几个不能算年轻的做事务性工作的女性,像是那种很会用自己挣来的钱享受饮食乐趣的女性。生啤酒的喝法也是那种既随便又豪爽的喝法。
两人用啤酒碰了杯之后自然而然就把话题扯到公司经营状态上来,原冈坦率地把自己对欧亚现状的看法讲了出来。
“不是说马上就要开始大规模地裁员了吗?前天的日本经济报也登了这条消息。”
“也有人说大概这大半是在吓唬人吧。因为该削减的地方已经削减了。我们部的寺坂这个月末也要退下去了。公司从前一段就开始确定裁减对象并一个劲儿地找这部分人个别谈话。”
“现在这个年头综合商社早已过时了, 只是一味地追求虚荣是不行的。从快餐面到火箭技术, 时代的发展变化实在是太快。像我们公司这样,泡沫经济时期只要是有一点可能性的事业,就什么都想试试,到处投资,所以现在日子不好过也是理所当然的。”
“一想到这一切最终要我们这个年龄的人做出牺牲,实在是太令人气愤了。你想想就连寺坂那样的人也要被裁下去了。”
“要让我说的话, 要裁就痛痛快快地裁,这样反倒会让人感到轻松些。”
说完之后叫了一声再来一杯又换了个大酒杯。“现在我们这个部门对欧亚来讲是个大包袱。体育俱乐部这东西是个相当费钱的地方。能压缩的地方现在全部在压缩。过去可以随便用的浴衣啦毛巾啦,现在也开始限定一人只能用一条, 还取消了一次性牙刷和化妆用纸巾。对于这一切,法国人非常看不惯, 说是有损于我们公司的形象, 经常发泄对这方面的不满情绪。听着那些法国人用法语喋喋不休地发牢骚,就深感我们日本人是干不过他们这种人种的。”
尽管在一味地发着牢骚, 但从饭田的情绪当中却看不到一点阴暗的影子。剃得短短的头发很适合他的气质, 反倒显得年轻了五至六岁。皮肤也很有光泽, 让人感到好像他的体内有一种活力和透明的热情在咕嘟咕嘟地往外涌。
“不过虽说工作很辛苦, 可饭田先生却变得更年轻更精神了。是不是你们那儿的体育俱乐部的美容部可以提供免费美容服务啊?”
“哈哈哈……”
饭田笑得很奇怪。那是一种对男女之事欲说又止、非常犹豫的笑法。
“好吧。因为是你原冈君我也就对你直说了吧。有关你那些跟女孩子的事的传闻都已经传到我那儿了。虽说被流放到小孤岛上去了, 但这种色情传闻却能马上传过来,真是令人不可思议。据说是跟派遣公司的女孩子搞上了, 听说还是个相当漂亮的女孩子。”
“您可别提这事了。”
原冈的心脏咚咚地跳了起来。心想自己跟希的事怎么会传到子公司那里去了……
“大家也都是听了一些谣传。听了之后大家也都是半打趣地讲着一些不负责任的话。”“真是的,大家都很生气,说为什么他这家伙会这么招女孩子喜欢呢?”
“饭田先生您就不要再提这档子事啦。”
“不,我还是多少能理解你的心情的……”
饭田说完这句话之后简直就像着了迷似的没完没了地絮叨起自己的事来,给人的感觉好像他就是为了讲自己的外遇才约原冈出来的。对方是个体育俱乐部的教练员,刚刚从东京女子体育大学毕业, 两人是从去年开始有了肉体关系的。
“到现在我也不明白像她那样年轻可爱的女孩子为什么会跟我这个四十岁的男人来往?”
“那种时候男人好像都那么想。”
为谨慎起见原冈用第三者的口吻说道。
“要是在总部时期干得意气风发时的我,倒还可以理解。她对我这个被调到子公司来,
弄不好还有可能被裁员,没什么大发展的中年男人那个好劲儿就别提了。你还记得吧,前一段电视广告上不是有那么一句嘛,说‘爱情不是遥远的火花’,我可是真正体会了这句话的内涵。她会让你产生一种微妙的情感,即正因为有了她我才会有如此的工作热情, 正因为
了她我今天才能活得下去。”
听了他这番话,原冈有一种仿佛被人看到了他刚刚寄给美佳子的邮件的感觉。
“是啊,所以说不希望人们用‘偷情’这两个字来简单解释这种事。我的感受也是有了她,简直就像一下子得到了所有的人生乐趣似的。”
“啊,我只是觉得有点对不住我妻子。”
原冈想起了在米兰时来往密切的饭田的妻子。她跟他是大学同学,要说有点土气倒的确是事实, 但却是位朴实善良的女人。
“前年我父亲得了脑溢血。”
饭田说着说着将啤酒杯轻轻地放到了桌上。
“让他住了院, 可那家医院不让长期住在医院里, 现在在家里看护着。你是知道的, 我母亲早就过世了, 都是我妻子一个人在照料他。她对我那个满嘴流着口水,连话也说不清楚的父亲非常好。这一段搞得她也有点受不住了,一个劲儿地催我给她想点什么办法。
“可越是这样,我就越是迷恋那个年轻女孩。在我老婆为我父亲换尿布的时候,我却在旅馆跟她幽会,品尝美味。这事要是让我老婆知道了, 就是被她杀了也死有余辜。因为我的所作所为实在是太过分了。不过我现在很幸福,幸福得不能再幸福了。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原冈小声回了他一句:
“你这种心情我非常理解。”
说完这句话,那种渴望见到美佳子的心情使他全身热血沸腾。这种感觉已经好几天没有了。
他想只要能体味一下这种感觉,也就觉得十分幸福了。
赠送礼物的男人(1)
原冈感叹高尔夫球实在是一种予人极大方便的好东西。它可以成为一种溜出去一整天的最好的借口。要是夏天,不赶在日落之前回家是要被怀疑的, 好在现在是冬天。说在暖和的伊豆的高尔夫球场打了一天球, 还是蛮合乎逻辑的。有的男人偶尔也带上老婆出去打高尔夫球。原冈认为那种人以后一定会后悔的。过去,男人抽烟的地方是禁止女人进去的, 看来应该把高尔夫球场也搞成现代的吸烟室。就算为了让男人们有个商量些阴谋诡计的地方也需要这么个场所。更重要的是这种地方可以为自己提供伪证。
在这一点上原冈非常幸运。前妻多惠子从学生时代起就是个相当不错的高尔夫球老手, 但有了孩子以后就中断了。现在的妻子典子对高尔夫球是一点兴趣也没有。典子在他出门的时候还在床上睡觉呢。本来他不想弄出动静来, 没料到关壁橱时的声音惊醒了她, 典子伸了个懒腰问道:
“现在就走啊?”
“啊,九点开始,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晚饭就不用准备了, 我可能要跟大家一起吃完饭再回来。”
“是吗?那您就早去早回吧……”
最后她的声音让人分不清楚究竟是鼾声还是嘟囔声。原冈来到地下停车场, 用钥匙发动了BMW 。他的那辆车昨天晚上已在洗车场洗过了, 此刻闪耀着美丽的光泽。他想两年前咬了咬牙买下了这台车真是买对了。在以前有女儿的生活中原冈对汽车的兴趣一直是排在第二位的。
然而现在只有夫妻两人的生活就不需要那种不风雅的大型汽车。当换了这台他向往已久的外国车时,原冈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和幸福。同时他也真正认识到离婚和新的女人一起生活原来是这样一种生活。他爱自己的孩子, 但看到零碎的小玩具啦手纸什么的扔得到处都是,他还是不太愉快。
然而跟喜欢的女人一起生活却可以充分强调自己的兴趣爱好。因为不是独身一人, 倒不能说想要什么就要什么, 但至少可以按自己的兴趣挑选自己喜欢的车。那时的爽快一直持续到今天, 现在他原冈正驱车飞驰在中央高速公路上。
因为是星期天担心塞车,所以从家里出来得很早, 此刻路上还没开始塞车。这要是好季节的话,恐怕就要被去富士五湖的车塞得满满的, 但没想到冬天的中央高速公路格外地空荡。跟美佳子见面还没过十天就又决定去山梨, 是因为他一直很介意在台场的饭店发生的事情。为了确认高桥祥太郎在电话里边的声音他一进房间就抄起了话筒,当时原冈的态度似乎显得有点无视美佳子的存在。虽说是一瞬间的事情, 但此事好像深深地刺伤了美佳子。他觉得自己做了件蠢事。让女孩子在饭店的房间里等着自己, 按理说打开房门后马上就应该拥抱对方, 可他心里却一直惦记着高桥的事, 把美佳子的事给放到一边去了。
这种失误必须尽早弥补。当然当时事后他也用心爱了她。但他觉得应该更加用心显示出一点诚意才是,于是便决定去趟山梨。原冈凭借多年的经验深知这种时候如果不设法给女人几次惊喜的话, 是无法弥补自己的过失的。
汽车在茶色的山间奔驰。两个多小时以后他到达了甲府的高速公路出口。原冈开始感到有些茫然。因为他担心路上塞车就从家里出来得早一些, 没想到八点半就到了山梨。跟美佳子说的是十点到, 他想是不是先到路边餐馆消磨一下时间再去,但最后还是决定直接去美佳子的公寓。这样做也许对方会欢喜的, 美佳子应该属于那种女人。找到了有名的武田神社之后,他便开始右转弯朝着位于该神社后方的住宅区方向驶去。去美佳子公寓的路虽说只走过一次, 但他却记得很清楚。他觉得这路好像是用本能记住的。也许自己身上也存在着一种雄性的本能, 会凭借着雌性体内散发出来的气味儿找到对方。原冈用食指用力按了一下门铃, 与此同时他感到了自己已经开始冲动。
“唉,请进。”
室内响起了美佳子兴奋的声音。自动锁的门被打开, 这种时候男人都会感到由衷的高兴。他此时此刻的心情就像自己忽然变成了阿里巴巴, 来到了美丽的公主住的魔宫, 魔宫的门打开了,而且是女人亲手为自己打开了那重重的房门。坐电梯到了三楼, 门已经从里边打开了, 当看见从房门探出头来张望的美佳子时原冈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为了弥补上次的过失他一进房门就紧紧地抱住了美佳子。美佳子的嘴里有一股牙膏的薄荷味儿, 他觉得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清爽和可爱。美佳子穿了一件白色的针织套装, 跟淡妆配在一起显得很有些清晨的气氛。原冈一边亲吻一边触摸美佳子胸部的柔软部分。是揉摸还是不揉摸,他犹豫了一下。要是现在就爱抚美佳子的乳房的话, 估计自己的手就会一直滑进她的裙子里,顺势也就很有可能进入做爱。这次足有一天的时间呢,原冈在脑袋里盘算着,就底下冲动的程度而言,如果安抚一下的话,估计可以安抚回去, 大概今天傍晚或今天晚上要正式做一次爱。因此自己在这个时候就不能太投入了。最近一个阶段也许是年龄的关系, 当然是偶尔才会有的事情, 有时会在做爱的中途半途而废, 他最惧怕的就是这一点。
“那么,我们今天怎么安排呢?”
原冈有意装作很轻松的样子放开了对方的肩膀。
“今天一天都会跟美佳子在一起。我们去富士五湖看看怎么样?还是去信州看看?”
“人家高兴得昨天晚上都没睡着觉。”
美佳子摆弄着原冈的衬衫领子根本不想从他身边挪开。今天原冈在衬衫外面套了件针织薄毛衣, 毛衣外面又穿了件茄克衫。这身打扮在典子看来是去打高尔夫球,而给美佳子的印象则是一身比较随便的休闲装,仅这身打扮他就颇费了一番心思。
“哪儿也不用去, 两个人就在这儿呆一天也可以啊。”
“那倒也可以, 不过我们还是开车出去玩儿玩儿吧。外边虽然很冷, 但美丽的山脉和蔚蓝的天空会使人心情轻松愉快的。”
“那么在出去之前我们先吃早饭吧。”
美佳子说完这话便让原冈坐到了厨房的餐桌上。没过一会儿牛奶黄油炒蛋、黄油甜松饼、色拉及热牛奶咖啡端了上来。黄油甜松饼是她亲手刚刚做好的。
“美佳子的手艺不错嘛,这真有点出乎我的预料之外。”
“我学生时代曾经学过一段做点心和面包。我想这附近没有什么好吃的面包店,不自己做怎么行呢?可实际上今天是第一次做。按理说应该是英国式烤饼,不能算面包。”
“非常好吃,美佳子一定……”
他本来想说“一定会成为一个好妻子的”,可话到嘴边突然意识到不能说这种话便慌忙将下半截咽了回去。心里暗自责怪自己:“你这是在想说些什么啊!一大早驱车赶来, 是不是有点累糊涂了!”偷情的男人对自己的情人说“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好妻子的”,这不是什么忌讳不忌讳的问题,而是一个人格的问题。
“美佳子一定从小就是一个喜欢学习做菜的小大人儿吧。”
原冈赶紧改口说道。美佳子好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小声地笑了一下。他想如果连这点随机应变的能力都没有的话, 怎么还能跟女孩子谈情说爱呢。
因为县内有很多人认识美佳子, 她提议可能的话最好去信州或小诸方向, 于是十一点钟两人便开车出来了。到龙王町的时候灰色的天空开始淅淅沥沥地落起了雨点。
“天气预报说午后天气会多云转晴。”
“因为这边是山里, 所以天气会瞬息万变。”
“但就是下雨, 也不会下得太大吧?我们在信州吃完荞麦面条就往回走吧。”
因为下雨的缘故高速公路上的车速开始减慢, 等到了小诸的高速公路出口时前后的车灯就开始晃开眼睛了。
这附近也毫不例外, 情人旅馆到处都是。像是白色城堡的建筑物也触目可见。看到这些,原冈突然萌发了一个恶作剧的心理。
“我们今天改变计划到哪个城堡去玩儿玩儿怎么样?”
“我才不愿意呢……”
美佳子嘴上虽然这么说, 但嘴角却流露出喜悦的神情。
“我也有几年没有去那种地方了。”
这当然是谎话, 直到最近他还和希一起去过几次街上的情人旅馆。跟典子的时候不是去她的公寓就是去都市饭店, 从未用过情人旅馆。因为跟希是属于那种纯粹是肉体的关系, 所以情人旅馆这种带点稚气的地方大概是再合适不过的了。他倒不是把美佳子跟希看成同类人, 但看着城堡式的建筑和耀眼夺目的霓虹灯,不由得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即无论如何也要把身边这位可爱的女孩带到里面去一次。
“在周刊杂志上曾经读到过,说是现在那种地方既可以唱卡拉OK又可以玩游戏机, 很好玩儿,我们不妨到那儿去看看。”
“但是我们进去的时候万一被人看到了该怎么办?”
“你真傻。那种地方都是为了不让人看见客人而专门在设计上下了很多功夫的。”
接着原冈说了句:
“那我们进去吧。”
便将车左转弯开了进去。大白天日的这么早,可那儿却早已停了四台车。进了自动门后就像想象的那样眼前是一排嵌板, 里边有个看不见脸面的柜台服务人员。原冈抓紧选定了房间, 接过来房间钥匙。这种时候既不能让人看出来你动作熟练,作为男人又不能蒙头转向、磨磨蹭蹭。美佳子担心会被柜台服务人员看到脸面, 一直低着个头, 那模样在原冈看来非常可爱。原冈拿到钥匙之后便匆忙奔向电梯。
是那种到处都可以见到的房间。打开房门, 眼前是一张圆形床和一套沙发。左侧的角落里有一面透明玻璃, 对面是一个浴室,从房间里面可以看到人在里边沐浴的情景。他们先从冰箱里拿出瓶啤酒碰了杯。紧接着又放了盘录像带。到底还是地方的情人旅馆, 连录像带都是些很久以前的东西。喘声吁吁的女孩化妆以及发型都不是现在流行的。尽管如此美佳子像是很受刺激,说了句:
“这是什么啊?”
便将目光移开了。原冈看了一眼浴室。
“这里比较宽敞又很干净, 我们一起洗吧。”
“人家不愿意嘛……”
美佳子今天已经说过几次不愿意了。
“那么就您先去洗吧。”
“可窗户是透明的, 里边什么都看得见啊。原冈先生可不许偷看啊!”
“我怎么会偷看呢。您看, 我会这样背朝那边喝啤酒的。”
美佳子说了句:
“您可不要骗我。”
就起身进去了。没过多久里边就响起了淋浴的声音。原冈扭过身来向里边张望。一开始美佳子还有意在身上围了一条绿色的浴巾, 后来担心它全部湿透后会掉下来,便将它扔到了一边。原冈仔细端详她一丝不挂的背影。在这之前他曾在黑暗中或昏暗中见过几次美佳子的裸体。但像这次这样在明亮的灯光下是第一次。这时原冈才发现自己对美佳子的很多优点还没有了解清楚。
最初他只是一味地被她的乳房所吸引。现在才发现她那圆圆的屁股不但形状好看, 而且长的位置也比较靠上。腰部最细的地方也很像外国女人那样看上去很自然,而且显得楚楚动人。看到这些他真想马上脱下衣服冲进浴室, 但转念一想年轻女孩子倒还说得过去, 将近四十岁的男人把裸体在光天白日之下完全暴露出来该是一种多么愚蠢的行为, 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将腰部缠上条毛巾钻到了床上。调整了一下床上面的照明装置, 将室内的灯光调暗了一些。这样一来,加上外面正在下雨,室内显得格外昏暗。
又过了一会儿,美佳子从浴室里走了出来。就像一般女孩子那样不是在身上裹上一条浴巾, 而是穿好了毛衣和裙子。看到这些他很吃惊, 便嗔怪道:
“这种时候您怎么还穿这些东西?”
边说边用力将她拉了过来, 并顺势将她按倒在床上。到底是因为身上没有穿长筒袜, 腿脚都保持着浴室的水温。掀开毛衣脱下胸罩, 便开始吮吸她的乳房。若是以前在这之后应该有很多程序, 可今天的原冈突然将美佳子的身体翻了个个儿。这是因为刚才他看到的那白白的圆圆的屁股,已经煽起了他的情欲。
最近他很少反应得这么快,简直就像高中生速度。原冈首先决定向对方道歉。“对不起,我想这大概是因为美佳子太美了的缘故……”
“要真的是因为那个, 我反倒会很高兴……”
尽管嘴上这么说,可美佳子的身体却像是在明显地诉说着不满, 她仰面朝天,双脚在下意识地蠕动着,并一点点地缠到了原冈的大腿上。这个时候就要装出一副怜爱的样子抚摸女人的头发, 一边享受两人性爱的余韵, 一边等待着恢复体力。原冈抱着美佳子的肩顺势躺到了床上。他觉得这个时候他似乎应该说上几句能弥补刚才失败的话。
“我想跟美佳子到什么地方去看看。”
他轻声说道。
“下个月我要去米兰参加时装展览会。商品交易会已委托给年轻人了, 但时装展览会一定要我参加才行。要是能跟美佳子一起去米兰该有多好啊。去米兰因为要陪着客人, 大概不大现实。那么也可以考虑在那之后在口么湖会合也不坏啊……”
“我去。”
美佳子抬起头, 目光里充满了期望。
“我还没有去过意大利, 一定要设法去一趟……”
此时原冈心想:“糟了。”因为他深知带着女人出差是件多么危险的事情。自己为了弥补刚才的失误似乎又犯了一个新错误。
亲爱的美佳子:
今年米兰的寒冷程度令当地人都很吃惊。至今还有很多人在穿着皮毛大衣。说起米兰,日本人往往要联想起一些浪漫的事情。然而在我看来这里是意大利最大、最冷酷的商业城市。当然这一印象或许与我到这里来不是看时装展览会就是参加商品交易会有关。过去也曾经在这里住过两年, 它给我的印象是,这是一个以商务为主体的城市。这次也跟以往一样从早到晚转了很多时装展览会场,就像我跟您讲的那样我带着几个批发商。那几位客人都是纤维行业的老行家,如果让他们在一起讲战后日本纤维行业的话,简直就可以写出一本书来。特别是里面有个叫室田的大阪人真够厉害的,已经有七十多岁了,可每年的时装展览他却是没有一个不去看的。体形有点不像日本人, 但却很有气质。这件事请不要跟别人讲,据说那个由模特改行做女演员的香取夏美是他二十年来的情人。当然这事在同行业当中是无人不晓的啦。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室田先生把这位香取夏美带到米兰来了。记得当时我们这些接待人员很是为难。
原冈写到这儿时又改变了主意将最后几行消掉了。这是因为他觉得即便是电子邮件也不应该泄漏客户的秘密。再者,他还考虑到另一层因素,即自己曾以这里绝对不允许带女人为借口,拒绝了美佳子跟他一起来米兰。
他将这几行改写成:
这里有普拉达的总店, 无论什么时候都被日本的年轻女孩子塞得满满的。像干我们这行的人看到这些就不免要想,日本的钱到底都流到什么地方去了?一方面企业一家接着一家倒闭, 失业率也一个劲儿地上升, 有很多工薪阶层被裁减。尽管如此,他们的女儿们却跑到国外来买那些高价的名牌产品。因为工作太忙还没有时间去商店, 在回去之前我一定会把给美佳子的礼物买好。您说您还没有穿过普拉达的产品, 就我观察,美佳子比较喜欢穿素雅的西装。平时您总是穿一些高雅可爱的衣服, 像您这样年轻漂亮、体形又好的女孩子无论什么样式的衣服都一定会很适合。您等着吧,我会选一件最适合美佳子穿的东西带回去的。
打到这儿原冈将手停了下来。这是因为他想起了那天在情人旅馆的浴室看到的美佳子的屁股。带着一点优美的圆形, 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用力向上托着似的屁股。他想要是在这个屁股上罩上条现在流行的皮革裙该有多么漂亮啊!
世上的女人在衣着上一般可以分为保守派和现代派两大类。美佳子说不清是因为职业关系还是生活环境关系属于那种地道的保守派。半长不短的头发上烫着些波浪, 一般场合都是裙子下边配上一双高跟鞋。总之在衣着上很讲究高雅, 绝对不穿那种奇装异服。而妻子典子则与她正相反,属于那种对流行非常敏感的现代派。最近将头发染成棕色,经常穿一身下边是裤子的套装。对原冈来说, 要问他喜欢哪一种的话, 他恐怕要说喜欢保守派的。这也许是进商社以来长年从事时装工作的一种逆反心理吧。对那些过于追求时髦的女人他有时会觉得很累。由于工作关系偶尔会有机会接触时装杂志社的女编辑们, 看到她们从头到脚完全是用流行的东西包装起来的样子,原冈不禁在心里暗叹道:
“哪有必要一定要打扮成那个样子啊……”
然而在她们自己看来,首先穿上自己杂志介绍的服装大概是一种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美佳子的衣着一般比较讲究高雅, 但在原冈看来觉得似乎还可以再冒一点险。比方说完全可以尝试一下意大利名牌产品的那种绝妙的剪裁和美丽的色彩。原冈决定给美佳子买件普拉达或古奇的新产品。两个人一起去意大利这个建议是他原冈提出来的, 然而当对方真的动了心的时候他原冈却又胆怯了, 为此美佳子像是很不满意。
他想一定是美佳子想用那种方式来试探自己。
“我一定要和您一起去,无论怎样我都要去意大利。”
这话她反复说了好几遍。一周要上三次电视节目的她不可能有时间去海外旅行。一定是她想通过这个来试探一下自己的诚意。
这是年轻女人惯用的伎俩,原冈自然深知这些。因此一直到快该动身的日子都在装作要带她去的样子, 最后他终于装不下去了,便对美佳子说:
“米兰的时装展览会一是要带着几位客户去, 本来就够忙的了。再者,现在最头痛的是有人把米兰时装展览会当成一种休假, 现在已有人提议回来时顺便到口么湖看看。当然我们也可以考虑去巴黎。但那里也被去参加巴黎时装展览会的人占据了。因此总的来说这次一起去恐怕很难实现了。”
他说完这番话时似乎听到了听筒里响起了美佳子的轻微笑声。
“您笑什么啊?”
“不,没什么。因为结果跟我想象的一模一样, 所以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您不要误解,我又不是在胡说。作为我来讲,是真心希望能有机会跟您一起去意大利的。但因为这里面的确有些条件的限制, 去不成了,我才不得已这么说的嘛。”
“您何必那么认真呢?”
此时他发现美佳子的腔调很像典子的腔调, 心里不禁大吃一惊。他想也许女人都是这样,这边在内心深处隐藏着一些东西, 而那边要是想对男人尖刻地诉说什么的时候大概都要变成这种声音和腔调吧。
“而且美佳子也不可能为了去那儿把工作丢掉吧?”
“但是我有可能会争取去。”
这时的美佳子马上又恢复了她平时那可爱的样子。
“如果能跟原冈先生一起去意大利的话, 我也许会把那个节目辞掉。因为正好赶上要重新签订合同的混乱时期。”
明明知道对方是在撒谎, 可还是一味地固执己见的美佳子的样子十分可爱, 原冈忍不住又对她许了个愿。
“为了弥补这一切,我们到国内的什么地方去玩儿, 好吗?要是在外面住两个晚上的话, 美佳子也应该问题不大吧?”
美佳子说要是那样的话她想去暖和一点的地方,并强调说虽说不怎么下雪, 但冬天的甲府因为是盆地, 冷得难耐。
原冈将自己的思绪拉了回来,又用手敲开了键盘, 继续给美佳子打邮件。
这次一定要实现两人一起去旅行的愿望。您要是喜欢暖和一点的地方的话, 去博多怎么样?那是个去过多少次都不会厌烦的地方。那儿的东西又好吃, 别具一格的商店也多。现在这个季节我们去吃河豚怎么样?要是住两个晚上的话, 还可以去附近的温泉。
现在米兰很冷。房间也是那种典型的欧洲式饭店, 非常狭窄, 越发让人感到冷清。在这寒冷的房间里我在想我和您一起去南方旅行的事, 越想内心就越觉得幸福。献给亲爱的美佳子。今天晚上我也会思念着您睡去的。
原冈
原冈觉得最后那四行写得最好。跟典子的时候也好, 跟前妻的时候也好, 凭他的经验在海外出差的地方给情人写情书既能写出些好东西,成功率也高。他仿佛又找到了昔日的感觉,内心激动不已。
归国后的原冈要把美佳子的事往后放一放, 因为他首先要见一个人, 那就是他的女儿奈美。因为奈美马上就要过十岁生日了。与前妻分手时监护权让给了对方,但讲好一年可以允许他见几次女儿。因为离婚的主要原因在原冈, 多惠子一开始显得相当不通融, 但最近变得通融多了。也许是想让即将进入思春期的女儿明确知道她父亲的存在。
星期天的下午他到曾跟多惠子一起生活过的家去接奈美。多惠子似乎是不想让已经分手的前夫再进自己的房门, 所以总是把孩子带到门口来。常听人说离婚后原来的妻子往往会突然变得非常漂亮, 而多惠子身上却没有这种迹象。听说是在朋友开的一家进口食品商店做事,然而在她身上却又看不大出工作女性的那股锐气。因为是星期天的下午脸上也没怎么化妆,上身穿了件毛衣, 下边是条长一点的裙子。这身打扮对抛弃自己的男人来说有点过于随便,原冈猜想这大概是因为她还没有新男人。眼前这个女人是自己在外面又找了个新女人后扔掉的前妻。而且从她的身上他丝毫也感受不到那种眷恋和依恋的情绪。尽管如此,不知为什么原冈每次与前妻见面都想弄清对方是不是有了新男人。
“九点之前就得让她回来啊,因为她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
多惠子把手放在奈美的肩上。原冈和多惠子的身高不过是比一般人的平均值稍高一点点,可奈美却不知像谁个子很高。比上次见的时候妈妈把手放在她肩上时胳膊肘的角度要小多了。
大概在不远的将来就会长成一个腿长、身材苗条的少女。奈美也好像十分清楚这一点,总是喜欢穿那种能体现腿长的棉布裤子。这是现在年轻女孩子的特征, 是一种尽量接近街头流行款式的打扮。明明知道是要在银座的餐馆吃饭, 却穿了这么一身打扮, 原冈内心有点不太满意。论年龄也该教孩子什么场合穿什么衣服了。可像今天这种场合,做妈妈的为什么就不让孩子穿件连衣裙呢?但因为对已经分手的妻子又不能发牢骚, 只好说了句“那我们走了”,就揽着女儿的肩走了出来。
他让奈美上了车便向银座开去。他已料到孩子弄不好就会给他穿一身很随便的衣服来,便打消了订法国餐馆的念头,有意订了一家德国餐馆。那是一家从他父亲那一代就常去的店, 是家可以通融的店。因此就是奈美这身简直像坐在涩谷路边的女孩子一样的打扮,那儿的人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装作没看见。因预定的时间比较早,店里还没有其他客人,在里边的坐位上原冈母亲律子一个人等在那里。
“哟,小奈美才这么长时间不见就长这么高了……”
律子在这种时候总是要说上几句做祖母该说的话。奈美腼腆地笑了。这孩子从小就被人说长得像父亲, 有着一张普通的脸。眼睛最终会成为双眼皮还是单眼皮还看不出来, 但看现在的样子估计变成单眼皮的可能性比较大。抛开做父亲的偏爱,原冈客观地判断了一下,得出的结论是估计这孩子是不会出落得多漂亮的。
男人要是有个女儿, 似乎都希望自己能成为美少女的父亲。在这个问题上也许在不远的将来就要再适当地妥协一下。妈妈多惠子要算是漂亮的女人, 奈美将来能否得到这个称号现在还很难说。
然而性格却是没说的。原冈一想到这儿就忍不住要掉泪。由于父亲的自私自利让这孩子受了多少精神上的痛苦。尽管如此这孩子却是如此纯朴,躬身看着菜单天真烂漫地问祖母道:“奶奶,这个炖香肠奈美和奶奶各分一半吧。”
虽然今天这个场合没有叫典子来, 就是对典子,奈美也从未显露出厌恶或拒绝的态度。看到这孩子坦然地叫她“阿姨”并能很平静地接近她时, 典子曾说过这种话:
“小奈美不仅长相就连性格都跟你一模一样, 总之是个很会体谅对方的孩子。所以以后这种场合我还是不在的好。”
当然典子这话不能说是百分之百的赞美之词,因为同时典子还指出在体谅对方的背后还隐藏着一种戒心。
“奈美不可能对我这个人有什么好感,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是夺去了她父亲的人。尽管如此可那孩子却能一口一个阿姨地笑眯眯地叫我,一看她那个样子我就觉得她是通过那种方式在责怪我。”
原冈说她想得太多了。不过这孩子的确是有这个特点。比起奈美还有一个更让典子敬而远之的人,那就是奈美的祖母律子。这两个人的关系一直让原冈很头疼。
原冈叫了声:“奈美。”
“祝你生日快乐。这是爸爸送给你的礼物。在米兰找了件适合奈美穿的衣服。”
因为十岁的女儿不可能对名牌产品感兴趣, 就在老字号的童装店买了件连衣裙。奈美说了声谢谢就赶紧打开了包装。
“咦?爸爸, 这个太大了啊。”
奈美打开的是件春天穿的罗纹针织品。一看就知道那是大人穿的尺码。原冈不由得“啊”地叫出了声。那是在普拉达给典子买的礼物。像是在米兰机场办海关手续的时候被开了封,之后又原封不动地错放到了另一个袋子里。那么说送给典子的那个普拉达的纸包里装的是什么就可想而知了。一定是给美佳子买的丝绸连衣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错误, 原冈这样安慰自己。不过是发生了件没有预料到的事情。要是在平时是绝对不会有这种疏忽的。一种想甩也甩不掉的令人生厌的预感在一点点向他袭来。不吉利的事往往都是由这些小事引起的。
跟美佳子去九州旅行定在星期六出发, 星期一返回来。此时已基本过了旅游旺季, 第一天在博多吃河豚。本来他们也可以在那儿多呆上一会儿, 可博多虽说是大都市却没有什么可看的地方, 因此原冈提议花上点时间到佐贺去看看。
“那个地方简直就像餐具的商品陈列室。有田、唐津,什么地方的产品都有。要是喜餐具的人大概在那儿呆上一天也不会厌烦的。”
去美佳子的房间时原冈留心看过她使用的餐具。像美佳子这个年龄的女孩子一般都爱用外国名牌产品, 可她盛点心却喜欢用青瓷。原冈猜想她一定非常喜欢餐具,便提议去那儿看看。果然不出他所料,一听说去有田,美佳子就高兴地叫道:“太好了。我早就想去那里看看了。”
以前她在百货商店的陶瓷展上买过年轻陶艺家的作品。因为那个陶艺家是有田人, 因此她就一直希望能有机会到那儿的窑场看看。
“我这是第一次去博多。暑假的时候曾经跟家里人一起去过宫崎。”
美佳子无意中说的话使原冈想起了一个重大事实。多惠子的父亲就是宫崎人。在跟她的那段婚姻生活里曾为参加亲戚的葬礼和其他法事去过两次那里。前妻的父亲对美佳子来说就是祖父, 宫崎这个地方并不是一个与自己毫无瓜葛的地方, 原冈感到很意外也很狼狈。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清清楚楚地意识到美佳子是前妻的外甥女。
“有血缘关系。”这句话在他的头脑中反复回荡。为偷情旅行选择的地方是她们──即多惠子和美佳子的祖先曾经生活过的土地。不仅如此就是对女儿奈美也不能说是没有关系的土地。
“唉,您在想什么呢?”
从听筒传过来的声音可以听得出美佳子对他的沉默很是奇怪。女人对这种时候的沉默是会感到不安的。商量旅行的事时是绝对不能让对方感觉到你是在犹豫的。
“没什么。我刚才在想一些情色的事。”
原冈狡猾地支吾道。
“我们住的饭店面向大海, 那地方有极可意浴缸, 漂亮极了。我想自己要是能和美佳子一起在里面洗个澡该有多好啊!”
“我才不跟您一起进去呢……”
能听见听筒对面的美佳子那意味深长的笑声。当然跟那种十分性成熟的人还有一段距离, 但也不是那种情窦未开的感觉。应该有反应的时候一般还是有反应的,处于这个阶段的女人一般都懂得原冈话里边的意思, 会哧哧地轻声笑给你听, 此时也是原冈品味跟这个女人做爱的幸福的那一瞬间。
“在那种浴缸里两个人要是做起爱来, 半天大概一晃就会过去,根本没有必要去什么有田。”
“那可不行。我还要买很多各种各样的盘盘碟碟呢。”
美佳子的声音变得有点责备的味道。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事。
原冈一边跟她说着话一边在留意墙上的挂钟。已经十一点多了, 典子走的时候说今天有聚餐回来要晚一些, 估计也到了差不多该回来的时候了。在他坐着的地方也完全可以听得见打开房门的声音,但到那时再匆匆忙忙地切断电话是对方女性最忌讳的事。
在安全圈内既能留下一些甜甜的余味,又能顺利结束谈话是需要点相当的技术和经验的。稍一疏忽就会铸成大错。最近这段时间他跟美佳子一般都是用邮件联系,这次因为要商量旅行的事情便打了个电话。美佳子高兴得不得了,一时半会儿不想挂断电话。
“那么我在羽田机场的办登机手续的服务台等您。”
“不要紧吗?”
“什么啊?”
“您不怕跟我在一起的时候被人看见吗?”
“看见就看见呗。这是我们第一次一起出去旅行, 没有必要那么偷偷摸摸的。”
原冈有点想开了。他认为带着女人在羽田机场被人看见的可能性不是很大的。上个月美佳子真的是很想去米兰。时装展览会期间米兰的街上会到处碰见熟人。不仅仅是那些客套两句就可以打发过去的人, 还会撞到那些相当熟悉原冈的人。因此他不可能把美佳子带到那种地方去。可原冈还是话赶话地说要带美佳子去米兰。结果因为他没能践约, 让美佳子很不开心。因此原冈判断要是不给对方看一下他有带着她从羽田机场出发这个勇气的话, 恐怕很难挽回她的心。
“请您尽量打扮得漂亮点儿来。”
说完这句话原冈又打了个寒战。这是因为他想起了在米兰买的应该在博多交给美佳子的礼物由于自己的疏忽发错了这件事。不过好在经过好言相劝从奈美那儿要回来的针织品毛衣还在,他不知到底能否用它来蒙混过关。
“一想到从早到晚都能跟美佳子在一起我就兴奋不已。我真是太高兴了。”
“我也是……”
“我们两个人要尽情地吃好吃的东西, 尽情地喝好酒啊。”
说最后这几句话时声音变得很温柔。他想该是结束谈话的时候了,最好现在这个时候挂断电话, 免得妻子回来时惊慌失措。
“我爱您。希望能早一点见到您。”
当他说完最后这句固定台词之后,美佳子小声回了句“我也是”,便挂了电话。
十分钟后典子回来了。非常自然地结束了给情人的电话之后妻子才回到家来,这种幸运事太多了的话,原冈就会觉得是上苍或什么人在保佑他。像是在鼓励他再去爱别的女人, 尽情地享受人生乐趣。
原冈几乎把跟希的失败忘得一干二净。而且见妻子回来竟然还会用很高兴的声音说上句:“您回来了。”由于一切进展得都是那么顺利, 使他几乎忘记了对妻子的怀疑。
早春的博多被不冷不热的空气笼罩着。男人们喜欢来博多出差一是由于这儿的东西好吃, 但也不排除机场到市内的距离较近这一因素。因为用不了多长时间,还没等到感觉累的时候 就可以到达目的地了。
因为是下午的飞机, 到了饭店以后马上就很顺利地办好了住宿手续。实际上这家饭店也跟原冈所在公司有业务关系,可以打很多折。如果没有这个方便条件的话,就不可能在只是部分房间才有的、带极可意浴缸的准贵宾级房间住两个晚上了。因为这种房间一般一个晚上要花五万日元的。
带客人到房间的门童离开后,原冈拉着美佳子的手来到里边的浴室。
“唉, 可真是漂亮啊!”
距晚霞出来的时间还早一些,在大海对面的辽阔的天空上, 天色逐渐变得有些昏暗,设计成客船的船头模样的浴室向海上突出一块。
“这儿就是今天可以尽情地看您美佳子裸体的浴室。”
“我才不呢。我是绝对不会让您看的。”
“那可不行。这地方可专门是两人一起进去一边望大海一边做爱的地方。不做这种事的人是不可以住到这里来的。”
原冈从后边给美佳子来了个倒剪双臂。今天的美佳子外边穿了件粉红色的上衣,里边穿了条灰色的连衣裙。像是在表达两个人一起出来旅行的心情似的颜色搭配得很美。隔着衣服他轻轻地揉了揉她的胸, 如果可能的话他还想继续这样淘一会儿气,但因已经定好了要去吃河豚,一考虑还要留出美佳子替换衣服和化妆的时间他不得不放弃了这个想法。“我们喝点啤酒吧。”
“好啊。”
他从冰箱里拿出来两罐啤酒, 打开了盖跟对方碰了下杯。这时的美佳子比起在东京见到时当然也比在山梨见到时,显得轻松愉快多了。今天也是从山梨来的, 可却丝毫看不出疲累的痕迹。就是在眼前看皮肤也显得很细腻, 擦到脸上的粉底一点都没有剥落。
“我们终于一起出来了。”
“说真的,我想这次要是您还不守约的话,我可该怎么办啊。”
“不是不守约, 而是由于诸多因素知道去米兰实在是不大现实才决定那么做的。”
“可我却认为这就是一种不守约呢……”
美佳子轻轻地歪着头像是在调皮, 然而说法却很尖刻。对未能去米兰一事好像至今仍在耿耿于怀。原冈看到这些险些对她说:“可您自己不也是脱不开身吗?”没能说出来是因为他弄懂了美佳子所期待的不是什么去米兰旅行, 而是通过此事确认一下他对她的真心。
没过多久两人叫了辆出租车, 直奔市内的河豚料理店。这个地方原冈以前出差时曾经来过,来之前他曾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向九州通的同事打听过。那位同事也竭力推荐这里, 说这里是这一带最好的店。因为已经过了季节鱼白是吃不到了, 他便叫了三份河豚生鱼片。用 美佳子喜欢的有田产大盘, 一片片切得厚厚的、白得透明的鱼肉被端了上来。 “这要从哪儿下筷子才是啊?”
“哪儿都可以。今天就咱们两人吃饭, 您一次夹几块都没关系。”
美佳子用筷子小心翼翼地一并夹了两块。
“我今天是第三次吃河豚。前两次都是提心吊胆地吃碟子里装着的那么一点点鱼肉。” “来到九州就没有必要吃得那么小气了, 您要实实惠惠地夹,痛痛快快地吃。” 原冈说完这话就用筷子痛快地一气夹了三片。他曾经在这家店吃过饭心里有数,不过是东京的一半价钱。就是年轻的美佳子再吃几盘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一开始两人喝的是啤酒, 后来又换成了鱼翅酒。美佳子从换了酒以后就一口一个好喝好喝地喝了起来。就原冈所知,美佳子并不算是那么能喝的, 也许是出于一种旅行带来的解放感, 就一口一口地喝开了。为此在吃完什锦火锅时就已经变得口齿含糊不清了。本来还打算去一家酒吧, 没办法只好早早地截了辆出租赶了回来。
一进房间美佳子连鞋都没脱就一头倒在了床上。
“啊,真舒服。”
在双人床的正中间她伸开了四肢。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像今天这样吃了一肚子河豚,还喝了很多酒, 而且自己喜爱的人又在身边, 真是太幸福了……”
他这是第一次目睹美佳子如此不检点的样子,但他绝无丝毫厌恶的心理。平时举止端庄的女孩子会让自己看她放荡的一面, 这对带她出来旅行的男人来说也是一种乐趣。
“喂,美佳子,过来吧……”
原冈凑到跟前, 用手分开了美佳子鬓角处的头发,于是那个地方便露出了染成粉红色的耳垂, 原冈轻轻地吻了一会儿那个地方。
“我们一起进洗澡间吧。那里边那么宽敞应该没问题……”
“那可不行。因为我已经醉成了这个模样。”
“没关系,没关系。脱光了, 进里边泡一会儿, 很快就会醒酒的。”
美佳子已经彻底醉了。她没有像平时那样难为情或抵抗。原冈脱开了躺在那里的美佳子的衣服。因为她自己早已脱掉了连衣裙换上了针织品套装, 所以很容易就把她身上的衣服脱了下来。
米黄色针织品外衣的里边是件珍珠色的长衬裙, 似乎她早已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幕, 穿的是件很漂亮的丝绸衬裙。将衬裙剥了下去之后原冈又去脱她的内衣。
他把手伸到胸罩后面。当顺利地解下了挂钩时原冈感到了一丝惬意。大概是由于通过实践证实了自己在这方面的手艺还没有衰退时而产生的一种心境。
内裤已经湿得透透的了。对此他本想用情话来戏弄她几句,但这时他的脑海里却突然浮现出那个白白的屁股。就是那个在情人旅馆看到过的美佳子的白白的、形状很美的屁股。
此时原冈的脑海里开始了一个小规模的爆炸。最初他本想把美佳子带进浴室里,可实际上根本就没有那个时间。于是原冈就像上次那样开始尝试。
越来越强的快感告诉他,跟美佳子做爱时可谓左右逢源。进入比从前边进入时的感觉更好。就像手的触摸方法不同丝绒的波纹也不同那样,因为角度不同,这次明显感觉比平时要粗涩多了, 为此原冈和美佳子都比平时快感来得快得多。
当原冈问道“是不是已经可以了”时,“不行,人家还要再来一会儿嘛。”
美佳子第一次这样拒绝了他, 而且还自己开始了运动。两分钟之后美佳子反应了, 紧接着原冈也一泻而尽了, 事后两人抱在一起, 假寐了片刻。
“我呢,”美佳子撒娇地说道,“像今天这样反应好像是第一次,脑袋轰的一声爆炸开来, 然后又静静地恢复了平静……”
“您真厉害,您真是个这方面的天才。”
他抱紧了美佳子的肩, 并对她说了句:“我爱您。”
“和您一样。我也爱您。”
美佳子拼命地吻开了他。
“由于身边有了您,我活得非常快活。”
在此之后美佳子像是在自言自语地问道:“唉,您看我是不是可以等待您呢?”
原冈回答说:“那当然。”
晚会上的女人(1)
不知您是否已经感觉到了旅行的劳累?或许是因为您经常出差的缘故, 所以我们前几天的九州之行对您来讲大概就像平时的一次小旅行一样根本无所谓。可对轻易没有机会出去的我来说,前几天的九州之行还是从未有过的体验。那儿的海很美,菜也很好吃,更重要的是每天从早到晚能跟您在一起, 简直像在梦境里一样非常愉快。您不是对我说了多次“我爱您”吗?那句话好像八音盒似的已经刻在了我的心上, 而且一到晚上就会在我的耳边丁丁咚咚地响起来。每当听到这句话我就会幸福得流出泪来。
迄今为止我从未被男人这样爱过, 也从未这样爱过任何男人。“请您相信我”,您不只一次地这样对我说过。我现在觉得自己非常幸福, 甚至有点忘乎所以了。我现在开始这样理解这个问题, 那就是“因为自己是个非常出色的女子所以才会被原冈先生如此地深爱着”。我是不是有点过于自信了?但这些都是您说过的话, 可不要怪我啊。
美佳子
可爱的美佳子:
得知数日前的博多之行让您如此开心,我感到由衷的高兴。回到东京后我常常后悔当时为什么没有这么做或者那么做。当然我本人也很开心。那三天因为跟您沉浸在爱河里,所以其他事情都变得无所谓了。美佳子常喜欢用“简直令人难以相信”这句话。说句心里话我才有点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切是事实呢。这是因为一来我又不很年轻;二来又没什么钱,不过是个已近四十的中年人。而您这样年轻貌美的女子却会如此真心地爱我, 使我觉得自己一直像是在梦境中似的……
不知为什么我们两人成了情人之后一直在互相说着这种话,这也许是因为我们彼此爱得太深的缘故吧。东京已渐渐让人感到了春天的气息。您在山国一个人生活,该不会得感冒吧?这是我最担心的。
原冈
邮件收到, 谢谢。回到家里以后一遍又一遍地反复看着您的邮件。也许我这个人的性格是有点过于执着。 在博多时也曾谈及过, 我现在很为自己目前的工作而苦恼。前不久虽然刚刚跟电视台续签了合同, 但合同的条件对我是相当不利的。作为电视台来讲明显是想再多起用一些新播音员, 逐渐减少我出演的节目。
距四月份的节目改编因为没剩多少时间,恐怕已经来不及了, 下一步我打算到东京去多参加一些面试。我有一个熟人和卫星电视那边比较熟悉, 答应说要为我找找关系。作为我来讲,希望能有更多的时间在您身边,这种心情比工作上的野心还要强烈, 而且日趋强烈, 想控制也控制不住。山梨到东京坐特快列车虽说只有一个半小时的路程, 但我还是觉得远了点儿。我要是能在东京工作的话,我们一定会有更多的机会见面。我想离您近一些您不会不高兴吧?对有妇之夫来说情人是不是还是离得远一点更方便些?想到这儿我真不知该不该在东京找工作了?
这个邮件可以不必回信, 您只把它当做我的牢骚话就是了。
美佳子
坐在电脑前的原冈看到这儿在嘴里咕哝了半天舌头。倒没到不知如何是好的地步, 但却不无被人出了一道难题之感。就好像正在得意忘形地漫游在甜蜜的云雾中时, 中途突然被什么东西截住了去路似的。美佳子这个女人有个特点就是有时会设法试探自己。这种多疑的态度倒是很像年轻纯真的女孩子, 原冈也并不讨厌, 但最近逐渐开始回答不了她所提出的一些问题。
本来最初劝美佳子来东京的也是他原冈。去打高尔夫球时偶然顺便看了一眼当地电视台的节目,结果在那个原以为是有线电视的节目里偏巧看到了美佳子在主持节目。他觉得她非常可怜,便为她介绍了在电视台工作的朋友, 可是没料到在那里发生的纠葛又成了将他和美佳子连到一起的开端, 当然当时的情形跟现在还不一样。这样他原冈就从“和蔼可亲的远房亲戚”升格为“可以一起去旅行的情人”。在这种情况下作为情人的美佳子是在他身边好还是不在好,他还很难做出正确的判断。坐特快列车一个半小时的距离说远也算远了点儿, 不过想见面的时候可以当天去当天回。美佳子偶尔到东京来一次,在饭店见见面也很有新鲜感。
比起这些, 驱车中央高速公路,向着树木渐趋茂密的方向飞驰,很有点向自己喜爱的女孩那儿冲刺的味道, 原冈很喜欢这种韵味的驱车旅行。他想从前的男人去见自己喜欢的女人大概也就是这种感觉吧。
对于有妇之夫的自己来说,对方不在东京就意味着危险相对地要少一些。说得更确切些就是对自己更有利些。但是这些东西是丝毫都不能让对方察觉出来的。
原冈将手放到了键盘上开始打字。跟典子恋爱时主要是用电话联系,这几年流行使用邮件,原冈便用它写开了情书。对他来说,这也许是大学毕业以来第一次写这东西, 可越写越觉
得自己是个相当擅长写情书的男人。写的时候心情复杂, 很多情感会交织在一起, 但他却能让那些甜甜的、充满柔情的话语一行一行地迅速地跳跃到屏幕上。
美佳子:
我有的时候会变得很悲伤。我不明白您为什么会对我说“您会不会不高兴”这句话?我就那么不可信吗?您仔细想一想,在与您的交往过程中我有没有把您的存在当成过一种负担?
我有妻子这是事实。然而我与您之间决不是那种逢场作戏的关系。这一点您应该清楚。我是真心爱您的。因此,我对您说请给我点时间。对我来说,美佳子要是能来东京该有多高兴。
我想我要是每个星期, 不,每天都能跟您见面我该有多幸福啊。写到这儿时原冈想起了在电视台工作的朋友对美佳子的评价。
“想上电视的女孩子当中像她那种程度的有的是。”
他估计就是美佳子到东京的电视台来应试也不会有什么被录取的希望。很有可能她今后依然会在甲州电视台工作, 偶尔与他幽会幽会罢了。因此他觉得写上些这种程度的话语也不会惹什么麻烦。深夜里用电脑打起字时语言会自然而然地飘浮起来,没用多久就会构成一个华丽而又言过其实的世界。
现在的我大概也帮不了您什么忙。这是因为我深知以前我要帮您时却给您带来了多么大的伤害。我只有由衷地期盼着您能来到我身边。要是每天都能听到您的声音、每天都能闻到您的气味该有多好啊!如果两个人都在东京的话这将会成为可能的。或许我们的人生里程会有很大的变化。一想到这些我就心情荡漾。但愿美佳子能够成为幸运的宠儿。当然那也是我的幸运。
原冈
三天后他见到了自己的妻子。典子把来日参加电影节的东欧的电影导演们带到了京都,又从关西机场送走了他们。
“在大阪召开记者招待会时这些人突然发开了火。”
“好像是对对方提出的问题颇为不满。说你们这些人对东欧的政治局势一点都没搞清楚。然后就大动肝火。不过话又说回来,要求日本的文艺界记者知道那么多是不大现实的。”
原冈发现妻子眼睛下边有一道像是轻轻扫过的浅灰色的黑眼圈儿。典子的皮肤很细腻,而且化的是现在流行的淡妆。因此黑眼圈儿便显得很惹眼。
“你是不是忙得过火了点儿?”
原冈多少带有一点讽刺意味地说道。这三天家里的事情当然都是原冈做的。话虽这么说,实际上晚饭他都是在外边吃, 他在家不过是扔扔垃圾、用吸尘器简单吸吸客厅罢了。然而妻子每次出差回来原冈都会感到非常不快,特别是对典子产生怀疑以后更是如此。
“前几天你穿着衣服就在沙发上睡着了,是吧?要不是我看到了叫醒你的话,你还不要在那儿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
那是去京都前一天晚上的事。他以为她喝醉了,便一边嘟哝她“不检点”,一边摇晃她的肩膀。可闻了闻又没有什么酒味儿, 才知道她是真的累得不行了。
“工作上的事如果你不适当地跟它划清界线,它就会一点点地毫无止境地往你身上缠,我想你是不是也到了该划清界线的年龄了?”
他这是把过去别人对他的忠告又转送给了妻子。当初刚进公司的时候觉得工作特别有意思, 连回家都会觉得是一种浪费时间。他曾认为那种话都是那些在公司不太受重用的人说给他们听的多余的废话, 过去从未把它当回事, 最近却突然想起了这些话。
“也许是那样吧。”
典子反倒一反常态,温顺地点了点头。
“我也不可能一直这样忙下去的。也许迟早要找个适当的时机划清界线的。”
这个时候一定是典子已经注意到了自己的某种变化。
两天后的星期五的晚上并没有什么接待客人的任务, 原冈在附近的酒店喝了点酒回来。
这家酒店是最近比较讲究喝葡萄酒的东先生发现的一家所谓的西洋式酒店,不但葡萄酒的价格很便宜, 下酒菜的价钱也不贵。
跟东先生很熟的店主推荐的智利的葡萄酒味道不错, 连喝了几杯。在半醉不醉的状态下原冈打开了自家的门。
“您回来了。”
上身穿着件没锁边的衬衣, 下边穿了条牛仔裤的典子坐在沙发上。看到典子原冈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他的直觉使他感觉到今天的典子有些异样。要问他哪儿与平时不一样他恐怕说不出来, 总之是今天的气氛跟平时典子给他带来的气氛有些不大相同, 这样说也许更确切些。
“今天晚上跟东先生一起喝了点儿酒。”
原冈脱掉上衣放在沙发靠背上。这时妻子的脖颈儿映入了他的眼帘。典子的脖颈细且长,在荧光灯下皮肤显得有些粗糙发黑。这时,她那脖颈稍微动了一下。“说是已经有了三个月了。”
“你说什么?”
“今天去医院请医生看过了。实际上我自己前天用怀孕检查药检查过一次了。觉得还是彻
底检查一遍再告诉你好些, 于是就……”
“是真的吗?”
这种时候作为丈夫应该做些什么他完全清楚。应该是满脸欢喜跑到妻子身边,更会体贴人的丈夫会把妻子抱起来连呼几声“万岁!太棒了!”可此时的原冈却将他内心世界的退缩完全表露了出来。
“可你不是一直在吃避孕药吗?”
结婚时因为典子说过“眼下先不要孩子,也有可能一直都不要孩子”,原冈也很高兴她能这样想。因为他还有一个留在前妻那儿的奈美。从独身时代起典子就一直在吃避孕药,因此原冈在这方面也就一直很放心。
“入冬以后皮肤开始有点过敏, 我想有可能是避孕药的副作用, 便将避孕药停了一段。而且这一段我们一直没有过性生活,所以我以为停用一段避孕药也应该没什么问题, 便疏忽了一段时间。”
三个月前, 不, 确切地说应该是两个月前怀的孕。可那时自己跟妻子有过性生活吗?原冈飞速地在脑海里搜寻着自己的记忆。他想起来了。的确是有过。那个周末的晚上看完旧录像带后有过那么两次。他想那么低的概率女人真的会怀孕吗。
而且原冈又萌生了一个可怕的疑虑,是世上的男人最不情愿有的疑虑。
“这孩子真的是我的吗?”
她跟那个叫作浅沼的评论家现在到底怎么样了?而且跟那个打来怪电话的高桥祥太郎又是什么关系呢?她敢向上天发誓说她一次都没有跟他们上过床吗?心里虽这样想, 可原冈不可能当面质问对方。面对怀了孕的妻子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再怎么样他这种常识还是有的。
不过典子却将原冈的沉默理解成了另一回事。
“我自己也很吃惊。不过我想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说完这话她把目光转向原冈, 那是一种绝对不让人说“不”字的目光。
“我也不那么年轻了。当然工作也很重要, 不过我觉得这似乎是上帝在提醒我说‘你已经到了该重新调整一下人生大事的先后顺序的年龄了’。”
此时他知道应该对妻子讲些什么,应该是些祝福或鼓励的话,这些他都十分清楚, 可就是张不开嘴。这张嘴要是在平时无论什么都能说得出来的,可这种时候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此时他突然产生了一种错觉,一种触摸女人温暖的身体时的那种触感,而且不是他妻子的,而是触摸别的女人时的触感。这使他想起了跟美佳子做爱时的一段对话。
“唉,您跟您妻子是不是已经不再有这种事了?”
美佳子追问道。原冈回答说那当然了。
“跟您有了这种事以后跟妻子就再也没有过那种事。”
所有的男人大概都要说这种谎话的。与其说是谎话不如把它理解成是出于礼貌,一般的女人都不会把它当真。然而这回却等于在青天白日下戳穿了他的谎言。原冈想这下子可麻烦了, 而且这种场合该说些什么他实在是想不出。
原冈想起了奈美。就连他第一次听说自己有了孩子时也没有像一般人那样欣喜若狂。那时他认为孩子在他的人生旅程中还是很久以后的事情, 因此当他得知自己有了孩子时他甚至感到有些不知所措。对此前妻多惠子不大满意, 甚至还说过这种话:
“你是不是哪儿有问题?作为一个人来讲你可是有点不大正常。”
而在原冈看来, 那些会为看到超声波照片上的胎儿而感动不已,或把自己的手放到妻子已经开始有了胎动的腹部上而兴奋不已的男人, 才是怎么也让人理解不了的。自己当年即使在看到了刚刚出生的婴儿时也真的不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一直到了奈美已经趔趔趄趄会走路和咿咿呀呀地能说话了的时候,他才开始从内心里觉得女儿可爱。
现在的年轻人在这方面怎么样他不太清楚, 但他猜想做父亲的大概都是这样的吧。不过这次典子的怀孕给原冈的感受与当年得知多惠子怀孕时的感受是大不一样的。虽然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究竟在哪一点上有什么不同,不过对于四年前的离婚再婚这一问题原冈有一种“不仅仅是换了个老婆”的意识和自豪感。如果不是这样的话, 他怎么会忍受那么大的痛苦和麻烦与自己那可爱的孩子分手呢?虽然离婚现在已不算什么稀奇事了, 可对一个在社会上安身立命的男人来说无疑是一个污点。尽管这个污点不是那么轻而易举就可以去掉的,但原冈认为自己为此获得了自由和潇洒的人生。
与家庭主妇的多惠子不同, 典子是个有专长的、聪明的知识女性。在家务分担问题上尽管他内心有些不满, 但两人世界的生活所带来的那种宁静的气氛他并不讨厌。典子因为自己也有一份工作,因此对原冈的日常生活并不是那么挑剔,对丈夫的要求及期待与前妻大不相同。多惠子曾常常唠叨说他自私自利,他自己也承认这一点。对妻子的嫉妒心比谁都强却又不愿意受别人的束缚, 别人指出来的这一点在他身上的确存在。人们都说离婚的原因是因为典子的出现,他自己也承认这一点。但渐渐地他开始意识到实际上这个问题的根本症结是跟他的人格不无关系的。话虽这么说,可有了孩子不是又要开始重复以前的生活了吗?
孩子虽然可爱, 但在你觉得他可爱之前的那段时间你要忍受很多繁杂的事情,这一点对原冈来说似乎很难忍受。婴儿扔得到处都是的食物渣儿、手纸和雨天的尿布味儿,还有妻子那似乎是在抱怨他“什么都不替我干一点”的目光、零乱的头发和那塌陷下去的眼睛,如果又要重新开始这种生活的话, 自己还有什么必要舍弃前妻和孩子呢?
而且还有美佳子那边,如果她知道了典子怀孕的事, 估计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不但要说出很多怨言, 还很有可能跟他分手。但自己还不想跟美佳子分手。一方面他还想再享受享受她那柔软光滑的身体, 另一方面两个人的爱还刚刚过了助跑阶段,正要进入最快乐的时期,在这个时候结束这种关系实在是太可惜了。
典子也真是的, 为什么偏偏赶在这个时候怀孕。原冈真想责怪责怪妻子。这要是再晚一年的话情形就会大不一样了。那时,跟美佳子的事也会告一段落,弄好了也许能很巧妙地撤退下来。总的来说现在典子怀孕是再糟糕不过的事了。
“你是怎么回事啊?我怀了孩子, 你怎么好像一点儿都不高兴。”
典子撇着嘴, 鼻子轻轻地喘着粗气, 看得出来情绪越来越激动。原冈凭以前的经验十分清楚怀了孕的妻子是不能胡乱刺激的。
“不是的。我只是感到有点吃惊,因为我从来不知道你想要孩子。”
“我还不是一样。”
不知为什么她的话里似乎带着气。
“工作方面现在也是最忙的时候, 如果跟人家说要休产假的话大家都会吓个倒仰儿。但我绝不想打掉孩子,那对我来说简直不可想象。总之我要把这孩子平平安安地生出来。”
“那倒也是……”
原冈意识到自己嘴里吐出来的话怎么听怎么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似的,典子在这点上反应更快, 简直就像听到天敌的声音的动物一样表情骤变。
“你说什么?‘那倒也是……’?你倒也真能说得出口!我知道你一直都是最看重奈美,
这些一直在影响着你的情绪。我也知道你常后悔, 甚至讨厌我。我也觉得奈美很可爱,可你要知道这肚子里边的孩子也是你的啊……”
原冈弄明白了典子好像是误解了自己。她误认为他得知她怀孕后没有表露出高兴的样子是因为留在前妻那儿的女儿的缘故。当然也不能排除这种因素。不过使他心情郁闷的原因不是少女, 而是成年女子。
原冈猛然意识到典子的这种误解反倒是件好事,因为嫉妒自己的孩子总要比嫉妒别的女人要好。
“我去睡了。”
典子匆匆结束了抗议。
“医生说现在是最关键的时期,有工作的女人总之是不能在精神上有压力。”
的确如此,这次原冈非常慎重地点了点头。
典子怀孕的事他本来想再隐瞒一段时间,没想到没过一星期母亲律子就打来了电话。
“听说典子有了?”
在听筒的对面可以感觉到对方的声音很兴奋。从再婚的原委来讲母亲对典子的印象不算太好,当然也不是一点来往都没有,不过最近这段时间没有特殊情况两人是不会有机会见面的。“您这是到底听谁说的啊?”
“典子的母亲啊。对那边来说这孩子是他们的长孙啊, 所以全家人都高兴得不得了。”
母亲就像对待典子那样, 对典子的父母也没有什么好感。两家父母还是在两人正式登记后聚餐的时候才好歹算见了一面。尽管如此因为怀了孩子两家老人喜不自禁地接近起来。
“典子有多大了?”
“三十四了。”
他意识到跟母亲正相反, 自己的声音逐渐地开始显得焦躁不安。
“那就是说, 也到了该怀孩子的年龄了,但愿典子通过这次怀孕能多少把心收回来点。”
“那大概不大可能,就是有了孩子她好像还是要接着干现在的工作。”
“话是那么说, 不过一有了孩子, 女人就会变的。这样我也可以多少安心一点了。你们两个人费了那么大的劲好不容易凑到一起, 可这一两年好像心根本没在这上面。”
“这话怎么让人听着这么别扭。”
“那当然了。就说典子吧,整天是工作工作的,我理解不了的是她费那么大劲把你搞到手,却又为什么不能为你做出点牺牲呢?我觉得她应该放弃外边的工作,专门在家照顾你。弄不好你再离一次婚可怎么办呢?我一直在为你提心吊胆的。”
“再离一次婚就那么不好吗?”
原冈问道。
“那当然了。”
律子说得很干脆。
“说实在的, 你离婚的时候我觉得很没面子,特别是像我们这种亲戚里边爱挑剔的人很多的人家。后来还不是自己劝自己, 说这是世上常有的事,心里才平静下来。不过这种事可绝不能再有了,那可真的要被人认为‘人格有问题’了。”
“您别再说了, 我懂了。”
心里明明知道做母亲的大都是这样, 可要把过去死板的传统观念强加给他, 他内心里还是老大不高兴的。
“不管怎么说您现在还不能告诉奈美,在适当的时候我会告诉她的。”
“知道了, 知道了。”
原冈特意叮嘱这一句是因为奈美经常跟祖母见面。虽然户籍上两人已无亲属关系, 但实际上这根本阻碍不了两人的来往。奈美从去年开始学跳古典芭蕾舞, 费用也是祖母律子出的,而且好像还经常接送孩子什么的。
他不理解为什么多惠子会容忍这一切。在他们在一起生活的时候, 母亲跟她的关系看上去也并不是那么好,但在那场离婚骚动中两人有了一个共同的敌人——典子, 为此两人的关系好像突然亲密起来了。律子出于对多惠子的同情和对孙女儿的爱, 越发表露出对典子的憎恨。打那以后虽然已经过了很长时间了, 但以奈美为中心的这种微妙关系一直持续着。原冈只是偶尔才见一次女儿, 而母亲律子是经常跟奈美见面的,母亲常说:“看奈美成长是我生活当中唯一的乐趣。”
然而这件事本身对原冈来讲并不是件什么好事。它意味着尽管已经离了婚, 但这边的事情照样可以传到多惠子那里去。正因为如此他才叮嘱母亲不要把典子怀孕的事告诉奈美。自己这么讲有可能会被人说成是“溺爱孩子的糊涂父母”, 不过奈美的确比与她同龄的孩子成熟多了。她能理解父母为什么离婚, 每次见到典子时也相当谨慎。像她那样的孩子就是知道父亲的新妻子怀孕了也一定会理解的。但这种理解在原冈看来不免有点过于可怜。原冈反省到使奈美长成一个这样懂事、基本上没有什么主见的少女的难道不是自己吗?本来嘛,一般在父母身边长大的少女应该更任性一些,更淘气一些才是。一想到这些他觉得还是等典子生了孩子以后再把这件事告诉她为好。当然多惠子也要等到那时再告诉她。而且从刚才起原冈的心里又泛起一缕新的不安的涟漪。想想看, 不, 根本不用细想,多惠子和美佳子是姨侄关系,虽然她们之间来往很少, 但典子怀孕的事迟早是要传过去的。想到这儿原冈不由得叹了口气。自己究竟干了些什么啊?他似乎现在才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带来的问题的严重性。因为那次是第一次见到美佳子, 所以在他平素的意识里根本没有亲戚这个概念。然而事情若换成红白事那就该另当别论了。一轮到这种事情, 女人的关系网就会迅速地动作起来,令男人们恐怖不已。离婚后这种消息网虽说部分中断了,但这事迟早还是要传过去的。
所以说无论如何原冈也要把此事尽早地亲自告诉美佳子。原冈还从未遇到过这么棘手的难题。
按一般电视剧或小说的情节的发展来讲, 知道对方的妻子怀孕后情人往往会生气、会悲伤不已,有的甚至会大动肝火, 失去理智,估计美佳子倒不至于做出那种事情, 但现在还不能下如此断言,有几次说话时话里带刺儿已使他失去了几分自信。自从第一次见到她就觉得她是那种现在很少见的纯真可爱的女孩, 至今他也还是这样看她。但就是她的那个纯劲儿反倒令原冈感到莫大的不安。
在当今这个社会上, 太纯的人往往是弱者,而且为数不多。然而当这弱者一边哭泣着, 一边全身心地扑向目标时,那种恐怖劲儿原冈也是可以想象得出来的。在两人热恋时,这种纯真可以把两人的心紧紧地系在一起, 两人心灵交融那一瞬间的感受也正是恋爱的极致所在, 陷得越深, 从那儿爬上来也就越需要些时间。
美佳子要是能像希那样并不那么当真该有多好,原冈在心里打着如意算盘。当时她的未婚夫也跑了出来, 搞得狼狈不堪。如果抛开这一点, 她是个理想的婚外恋对象。从一开始就把两人的关系看成是一种游戏, 目的就是为了享受做爱的乐趣,那种轻松快活的态度很让他留恋。“你在想些什么呀!”原冈无奈地摇了摇头。不该将美佳子与随便玩一玩的对象相比。让他尝到了久违了的真正的恋爱的滋味的不正是那个美佳子吗?因此要珍视美佳子、爱护美佳子的心情在他那里至今也丝毫未变。原冈最期望的是典子生了孩子以后美佳子也能像现在这样继续跟他交往。当然她也许会不高兴,也许会哭, 但愿她能越过这些障碍,最终选择对他的爱。如果这些做不到的话, 至少交往到典子生孩子总是可能的吧。
前妻多惠子怀孕的时候原冈就感到非常不便。也许是因为当时他还很年轻, 只要他一想碰一碰怀着孕的身体, 妻子就会怒目相待。妻子的身体平时还不觉得怎么样, 可一旦被宣告为禁区时, 反倒渴望得不行。至少在那段时间他希望能跟美佳子继续保持关系,原冈又在为自己打着如意算盘。到底怎么办好呢?把妻子怀孕的事亲自告诉给情人, 这对他来说还是第一次,原冈很紧张。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说好。太晚的话, 有可能会使对方怀疑你的诚意,可说得过早似乎也不太妥当。
想来想去, 最后还是觉得要向对方彻底坦白还是需要一段时间的。当然不能像平时那样用电子邮件来谈这种事情,电话就更不合适了,还是有必要亲自去一趟亲口跟对方解释才行。
唉,工作这么忙的时候怎么会有这么多烦心事啊?原冈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随着股东大会的临近, 公司里传出了很多谣言。欧亚物产的股票价格已经跌到一股一百五十日元了,这下子主要贷款银行恐怕不会再理
我们了。大概上边的人这次也不能再继续稳坐泰山了。
“那个部门哪是什么缩小规模呀, 听说是要被合并到什么地方去的。据说公司已经向主要贷款银行下了保证, 说是最近要裁减八百人, 而且听说工会方面已经同意了。”
“而且还说不久要将四国的分公司关闭,又有人说是山阴的什么地方。到底是哪儿也搞不清楚。”
无论是吃午饭, 还是晚上去酒店喝酒, 男人们凑到一起就互相交换着信息, 议论、探讨其可信度。因为欧亚的徽章设计得很惹眼, 所以过去在拥挤的午餐馆里谈到公司的事时都是将关键词语说得含糊一些, 以遮人耳目。可现在很少有人顾忌这些了。
《名门商社的衰落》,上个月还在周刊杂志上刚刚登载过这个标题的文章。那篇报道最后指出说这是一种典型的散漫经营所导致的结果,还说它体现了泡沫经济带来的弊端。现任顾问、原公司总经理的名字在那篇报道里出现了好几次, 原冈为之震惊。
“怎么总觉得那篇报道像是有人有意策划似的。”
同事里有人这样怀疑道。
“像是一种企图阻止桑村先生东山再起的举动。”
“可我们公司里有在新闻报道界面子那么大的人吗?”
“当然会有,要是一直做宣传工作的话……”
听到这儿大家都沉默了。因为人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一个人。
“喂,各位听说岸本先生的事了吗?”
其中一个人举出了同期入社、现在大阪分公司的人的名字。
“那家伙说这样下去的话, 弄不好连退职金都拿不到呢,我得早点儿换个地方。据说他好像是要到一个地方的短大去教什么国际交流方面的科目。”
“这不是件好事吗?第二人生要在年轻女孩子的陪伴中度过,那该有多么惬意啊!”
“不过听他发牢骚说工资少得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好在他家里很有钱, 倒也无所谓。”
据说他曾这么评价过这个问题:“什么时候给甩到哪儿去都不知道, 什么时候会遭到什么命运也说不准, 与其说在这种状况下忐忑不安地活着, 还不如到地方的三流大学教书去。对这个问题,最近我也想开了。”
听了这段话, 有几个人马上就变得沉默不语了。原冈也是其中之一。人们常说“价值观发生变化”,要是谁都能像他这样该有多轻松啊。即便是被世俗视为落伍者, 但只要自己有一个完全不同的衡量事物的标准, 就应该没有什么可怕的。
这时他想起了几个人的面孔。其中一个还在三十岁刚出头的时候就说想当小提琴制作家辞去了公司的工作;还有一个说是什么为了脱离工薪阶层, 经营开了一个小餐馆。那几个人都属于那类要说工作成绩哪个都不能令人首肯的人物。而且在那几个人走的时候原冈也确确实实有那么一种企业的劣等生离去了的感觉。然而现在回想起来, 这些人不也是改变了自己的价值观, 高高兴兴地从事其他行业去了吗?
只要改变了自己衡量事物的标准, 世界大概就会完全变成另一个样子。那些整天被业绩啦评价啦束缚得死死的人看上去就会显得太傻、太可怜了。原冈想自己要是也能一下子跳到别的什么地方去, 心情该会变得何等轻松啊。自己怕丑闻败露,怕再次离婚都是因为畏惧周围人的目光的缘故。
他早就不再指望什么出人头地了。他对自己的妻子也说过这种话。现在不是混得也还可以吗?自己该放弃的东西应该是再没有什么了。虽然嘴上常自我解嘲地说搞不好公司说不定什么时候真的会倒闭, 但他不相信自己会被甩到什么地方去。在这一点上他跟其他同事一样是很有自信的。
在海外都小有名气的大商社怎么可能轻易就破产呢?我们这种公司跟什么证券公司、百货商店可不一样, 一旦出现危机, 国家都会伸出救援的手来的。我们公司要是破产了,那恐怕日本国也就该破产了。在这些人当中这种意识的确存在。现在虽说运气不太好, 可实力如此雄厚的公司迟早会缓过来的。
原冈想起了入社考试时的事。
“这种说法有可能过于老生常谈。像贵公司这样以全球为贸易对象的工作,对我来说很有魅力。所谓商社,我的理解就是把公司所具有的大的能源分散开, 再回收回来, 然后再将这些能源重新进行组合。其实,已经有两家银行答应雇用我, 不过我本人还是认为贵公司才是自己理想的工作单位。”
打那以后已经过了十六个年头, 有些东西他早已放弃了, 可也有一些东西他仍然还在固守着。
原冈承认能有与人不同的衡量事物的标准本身也是一种才能,而且这种才能往往是在不走运当中被培养出来的。自己倒还没那么背运。正因为如此他下决心要把与美佳子的关系处理好。
原冈还不想跟美佳子分手。别人也许会说他太贪婪,但他不想把已经吃开了的,还在滴着果汁的水果吃到一半就放回盘子里就此罢休。
他最希望的是即便美佳子知道了妻子怀孕的事, 但由于太爱他的缘故也还能继续保持跟他的关系。这一点若是做不到的话, 至少到典子生孩子之前能和他继续保持来往也可。妻子怀孕期间男人的身心几乎又会回到独身时代。女人可以彻底垄断男人, 男人也可以全身心地去爱一个女人。这如果被认为是过于自私自利的如意算盘而不被理睬的话, 那就可以当场提出分手。
就像其他男人也会做这样的选择一样, 如果事情已经发展到那个地步的话, 他原冈也就想痛痛快快地与对方分手。事情会向他所希望的方向发展吗?究竟什么时候把妻子怀孕的事告诉对方最合适呢?他一直在想周末该去趟山梨, 不巧最近这段的周末接连有陪客人去打高尔夫球的接待工作。
当他把这些解释给美佳子听, 请求她的原谅时她却爽快地说:“您不用惦记着我。”
“您有时间的时候就到这儿来看看我就是了。我是最不愿意让原冈先生把我当成是一种负担的。”
星期五的下午在新宿的饭店约了人见面。原冈本打算与对方一起吃晚饭, 但对方说有点急事要提前一天赶回去,说完便匆忙地赶往羽田机场了。看了看手表是下午三点钟。这个时间回公司倒是也可以, 不过原冈又重新看了一下手表,心里盘算着去车站要是能正好赶上往那边去的列车的话, 大概五点多钟就能到甲府。这样就可以跟美佳子一起吃晚饭。而且在如此繁忙中还特意挤出时间去看她, 她一定会高兴的。今天是她在电视台没有节目的日子,估计不是在家呆着就是到附近去买点什么东西。他先往她家打了个电话, 紧接着又往她的手机拨了个电话,不料两边都被设定成留言电话。他顿时就觉得自己的想法被枪毙了, 有些沮丧。无奈只好坐地铁返回了公司。原冈这天带着这个小小的遗憾回到自己家时已经是晚上十点了。
进家门时典子正坐在餐桌前吃晚饭。吃的是没有加调料, 只加了点小鱼和海菜的有点怪怪的色拉。已经怀了四个月身孕的典子体重增加得比一般人快了一点。因为年龄的关系, 如果不采取点必要的措施的话, 有可能得妊娠中毒症, 所以医生要求她在饮食方面要多加注意。
“您回来了。”
嘴里塞满色拉的典子回头打了声招呼,荧光灯下两颊显得有些浮肿。好像在还没有显怀的时候典子就带上了孕妇的味道。也正是由于这一点,在怀孕这事还没有正式公开的时候公司的人就几乎都知道了。这是因为她迷醉于自己的初次怀孕, 在各方面都过于小心所致。
“你也才回来啊?”
“是的。去参加了个在银座搞的晚会。”
“可参加可不参加的时候最好尽量早点回来,因为现在是最关键的时刻。”
被典子称为“冷血动物”的原冈此时说话非常谨慎。前妻的时候也是如此。怀了孕的女人什么时候发火, 什么时候哭闹简直就摸不准。必要时得对她假装亲热、做做戏才行。
“非出席不可的,大概也只有自己的结婚典礼了。而且因为出席晚会要一直站着, 会给你现在的身体增加负担的。”
走进厨房, 往茶壶里放了些茶叶,放得很少。典子对这类事有点过于神经质,一个劲儿地强调丹宁对胎儿不好。他拿起了暖水瓶。
他发觉自己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沏开了自己和妻子的两份茶。在与前妻的那一段婚姻生活里茶都是由妻子来沏, 然后端到自己跟前来的。那么现在自己这么做算不算掉价呢?孩子出生之后是不是要预备三份呢?这时原冈的思绪被妻子的话一下子给打断了。
“喂,你知道谷口美佳子这个人吧?”
听到这儿,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了什么叫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的滋味。原冈不知该怎么回答好,手掌离开了按压式的暖水瓶, 倒到半截的开水在茶壶里冒着热气。
“她对我说:也许在您先生面前提起我的名字, 他会不高兴。我们在这儿见面的事请不要跟您先生讲。这人是你前妻的外甥女吧。”
好在这种场合原冈不马上回答并不显得那么不自然。这时反倒是典子来安慰他,用一种很爽快的语调继续说道:
“她说她小的时候可能见过你, 说是现在在甲州电视台做播音员, 经常上电视。人长得相当漂亮。”
“那个在甲州电视台工作的女人为什么要去参加银座的晚会呢?”他总算挤出了这么一句话。
“今天的晚会是我们公司正在竭力向各界推荐的布拉格歌剧院访日的欢迎宴会。一共要在全国五个地方巡回演出, 甲州电视台也是赞助单位, 她一定是因为这个缘故才来的。”
“那个叫美佳子的怎么会认识你呢?”他又按了一下暖水瓶,开水伴随着刺耳的声音流了出来。
“因为我们全体工作人员都要带姓名卡。而且她知道是我们公司在做这个宣传工作, 她说到那儿或许能见到我, 所以才来参加这个晚会的。”
“这女人真够讨厌的。”他从心里这么想。与其说是讨厌莫如说是恐惧。她竟然会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来见妻子。当然,一定要看看情敌的这种心情也不是不能理解的, 但主动说出自己的真实姓名来接近妻子,这种举动实在是令人不可思议。
“你可不能这么说啊。她自己像是也很顾忌这件事,一边跟我交换名片一边说:您先生一定会不高兴的, 您可不要跟他说啊。接连嘱咐了我好几次。那倒也是,已经分了手的妻子的外甥女提起来可能会令人心情不大舒畅, 可现在跟你不是没有什么关系了吗?”
说得极是。正因为如此自己才爱了那个女人。原冈咬牙切齿地在心里嘟囔道。
“而且她人心眼儿也很好。正好那天赶上我感觉不太舒服,突然眼前发黑, 几乎站不住了。这时候她快步跑过来扶住了我, 把我扶到沙发上, 问我是不是要叫个人来。我告诉她,不要紧, 是妊娠反应。她说那还要工作可真不容易,说完后又像是很担心似的陪了我好一会儿。” 开水从茶壶里溢了出来。原冈想这简直是个噩梦。妻子怀孕的消息怎么偏偏会是从美佳子最不想从她那儿得知的人那儿得知的呢?他简直可以想象得出典子一定是很得意地对她说:“不要紧,是妊娠反应。” 而美佳子也一定会隐藏起自己的羞恼, 强做笑脸说上句:
“那还要工作可真不容易。”
在那之后就是两个女人互相凝视。这些都是可以想象得出来的。这些美佳子很生气但无处发泄, 便有意做他最讨厌她做的事,拿出名片, 说出自己的真实姓名来。
“这女人真让人不愉快。她到底想做什么呢?”
原冈说话的声音很大, 他真的生气了。
“我又没介意什么, 你别那么讲好不好。不过是跟你前妻的外甥女见了个面,也没有必要动那么大肝火吧。她本人也说那还是很小的时候曾见过你一两次。我倒觉得离了婚偶尔遇上这种事也是正常的。你到底发的是什么火啊?”
典子的声音逐渐在提高,他明白再这样争下去会越弄越僵。原冈没有往茶碗里倒茶, 就径直进了工作室。这时他想电子邮件悄然无声,不会把事情复杂化, 便决定给美佳子发个邮件。
美佳子:
我真不明白您到底打算做什么?为什么要主动接近我妻子呢?您的所作所为令我吃惊,而且令我气愤。让我如此为难您高兴吗?这跟您平时说的根本不一样吧?总之您让我很失望。我真没有想到您竟是如此缺乏常识、如此可怕的女人。我真不理解您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
打到这儿他的手指停了下来。他猛然省悟到只是这样一味地跟对方发火大概只能使对方态度更加强硬起来,不管怎么说自己这边有妻子怀孕这么一个把柄攥在人家手里。
究竟怎么办好呢?原冈把已经打出来的东西从显示屏上消了下去。他发现自己今天好像连理直气壮地生气都做不到。
美佳子:
对您前几天的所为我是怎么也理解不了。您为什么要主动去接近她呢?那么做会有什么好处呢?
总之我想知道您的真正用意。随便什么时候请您往我手机里打个电话, 好吗?
他又重新看了一遍打好了的邮件, 比起刚才气冲冲打的那个邮件来语气要缓和多了。不过, 尽管如此美佳子也有可能做出强烈的反应。因为毕竟这边有妻子怀孕这一大的把柄捏在人家手里, 他不想进一步刺激对方。
他估计一定是美佳子那边因为是第一次跟典子见面, 本来就相当地紧张, 再加上典子怀孕这一层打击,为了回避原冈才把自己家的电话和手机都设定成留言电话的。这个时候他要是跟她发火的话, 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为了寻找适当的安慰词语,他一个劲儿地用手指敲打着键盘,寻找那种既可以安慰美佳子又让她抓不到把柄的词语,为此他绞尽脑汁,拼命地寻找着。
我知道这次发生的事情刺伤了您,我觉得很对不住您。不过这事对我来讲也是一件很意外的事情。为此,我也一直很苦恼。您要知道这是我们两个人的问题。因此我们必须要一起苦恼、一起想办法才是。您想一个人逃避是不对的, 您懂我的意思了吧?
这种时候使用“我们”这两个字是最有效果的。这句话会像碗热肉汤似的浸到女人的心里, 并融化在里面。
刚刚进公司的时候自己的顶头上司经常使用“我们”这个词。那是个在美国的研究生院获得了硕士学位的人, 据说学的是企业管理。使用“我们”这个词是美国留学遗留下来的习惯, 大家都说他的目的是让他身边的人产生一种连带感, 这个做法似乎很有效果。每当他使用这个词的时候,当时还很年轻的原冈马上就会连自己都会感到有点难为情地干劲倍增, 并对那个上司产生一种近似于忠诚的好感。
景气变得不好以后他马上就辞掉了欧亚的工作, 调到一家外资的智囊团去了。
这种时候我怎么会想起过去的上司的事来呢?原冈咂了咂嘴。冷静地想了一下,不,无须多想就知道发生了多么严重的事情。情人和妻子撞到了一起,而且那个情人还把自己的名片给了对方。妻子那边似乎还没有察觉到什么。不过自从希消失以后四角形不复存在, 原来平衡保持得很好的三角形结构突然就要趋于崩溃。情人这一角是见不得阳光的存在, 这是个在这个世界表面上不存在的人构成的三角形。可情人这一角却突然要坚持自己的主张, 并行动起来了。
原冈感到气愤和困惑的地方就在这里。如果是偶然相遇, 原冈应该不会感到如此恐惧。原冈所熟悉的美佳子是一个知识型的、漂亮整洁的女人。她现在突然采取了跟自己平时对她的印象正相反的行动。他万万没有料到美佳子会主动去接近妻子,还大胆地递上了一张自己的名片。原冈直到现在也不能相信,他自以为比谁都了解这个自己爱过的、曾无数次将其引向性高潮的女人的秉性,没料到她会做出这种让人想象不到的举动, 在他看来这只能说是对他原冈的背叛。
委身于其他男人是一种肉体的背叛, 擅自行动是一种心灵的背叛, 二者都是不能原谅的。一直到星期六过了正午时,美佳子才打来了电话,像是他执拗地往留言电话里留言,反复要求她“给我回电话”才奏了效的。
“喂,是我啊。”
他听到这个声音时正好典子不在家,他心里松了一口气。心思完全用到了生孩子上的典子最近一到周末就跟娘家母亲一起去买东西。起居室到处放着婴儿用的内衣之类的小东西。今天也是为了商量是租还是买婴儿床跟她母亲一起去了百货商店。
“您又怎么了?明明知道不跟我联系,我会很担心的。”
因为妻子不在, 原冈用很温柔的声音问道。
“打了几次电话都不在,我在猜想您究竟又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对不起……”
听声音对方根本不像有什么变化, 原冈想,这不还是原来那个纯朴温顺的美佳子吗?便多少变得强硬起来。
“我的邮件您看过了吧?您为什么要做那种事呢?真是令人不可思议。”
“说起来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美佳子回答道。
“来了封邀请函,要是平时的话, 我是不会去东京参加什么晚会的。但这次是您夫人单位主办的, 所以就忍不住动了去的念头,正好也赶上有事要回趟娘家……”“我并没有说不让您去参加晚会。可我想不通的是您有什么必要拿出名片来跟我老婆说话呢?”
“因为我无论如何都想听听您夫人说话的声音, 还想知道她平时是怎样讲话的。”
“就是普通女人的普通说法嘛,还会有别的什么吗?”
“那可不是。您夫人从远处看上去就很惹眼,又漂亮又精神, 打扮得又很时尚。我也知道不应该这么做, 但最终还是您夫人的吸引力大, 让我不自觉地凑到了她跟前。我一直在她的附近看着她, 突然看到她要晕倒, 吓了我一大跳。”
“……”
原冈没有做声。因为他觉得这个时候沉默是上策。
“您夫人怀孕了,是吧?身体状况像是不大好, 但看上去很幸福。”
说完这些她沉默了一会儿, 像是在用沉默来责备原冈,紧接着她又重复了一遍那句话:“看上去真的像是很幸福。”
这时原冈不得不开了口。
“她看上去很幸福是因为有了孩子, 而并不是因为跟我结了婚。”
“话能那么说吗?应该是因为婚姻生活很幸福所以才有了孩子的吧?”
“怎么会呢?”
他笑出声来。为什么要笑, 连他自己都有点莫名其妙。
“我跟您讲,即便是两个人关系不好, 没有爱情, 也照样会有孩子的,这就叫夫妻。”
“那才叫不可思议呢。”
“我跟您讲,您没结过婚恐怕跟您说您也不懂……”
说到这儿,他改用像是在给那些记忆力不好的学生讲课时讲师的口吻说开了。
“世上是真有这种事的。我跟我老婆现在关系不好。有了您的存在以后关系就更加不好了。尽管如此偶尔也还是要有一点夫妻生活的,这次怀孕就完全是出于偶然。”
“可您跟我讲的是您跟您夫人之间现在没有夫妻生活。”
自己说过那种话吗?他拼命地搜索着自己的记忆。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自己没有做过那么卑鄙的事,没有像其他男人那样说自己妻子的坏话, 下保证什么的。他突然想起来大概只有那么一次当美佳子在他赤裸的胳膊下轻声问他“您跟您夫人没有做这种事吧”时他回答了声“唉”。估计也就是那么一次吧。不过那属于谁都明白的枕边话, 是那种场合该有的最低限度的常识。不信你可以问一问世上所有的男人,两人做爱时当对方问你这个问题时有谁会说“不,偶尔也跟老婆做这种事”呢。
如果有的话, 人家会怀疑你的人格。可美佳子像是真的相信了。如果为那句话打起官司, 男人究竟该怎么做呢?
“您对我说过:您给我点时间……”
“啊……”
那是事实。既不能离婚, 又不想分手,作为男人充满诚意的台词也就只有“您给我点时间”了。到了适当的时候钟摆迟早会自然地倾斜于某一方, 他的意思是说最后由时间来决定一切。但美佳子却像是完全给理解成另一层意思了。
“那就是说原冈先生欺骗了我, 是不是?”
紧接着美佳子下边的话是一番这种场合经常可以听到的俗套子。
“嘴上说什么跟妻子关系不好, 可我看到的您妻子是既漂亮又怀了孕, 而且看上去很幸福。唉,既然您有那么好的妻子, 又有那么幸福的家庭, 却又为什么要跟我来往呢?”
她的这些过于老套的抗议使原冈不由得差点苦笑出声来。
“您冷静一点好不好。像您这样聪明的女孩子为什么也会做出如此无聊的反应呢?您知道吗,这是一个既敏感又复杂的问题。正因为我爱您, 这件事才会越来越复杂。请您不要把这件事用那么粗俗、无聊的语言来简单地概括。”
“那么您说我该怎么办呢?”
美佳子讲话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很多。
“自己喜欢的人的妻子有了孩子,我简直受不了。我悲伤、懊恼、难过极了……”
“对不起,都怪我不好。”
这样道了句歉之后他忽然产生了一种看来是要不得不跟这个女人分手的这么一种感觉。很可惜, 但没有办法。事情既然已经闹到这步田地了, 对方愿意生气就让她生气, 最后她要提出分手也就算了结了此事。因为是一种非常卑鄙的手段平时很少用,这种时候能道歉尽量道歉, 态度绝对要好。这样女的由于过于气愤, 就会大声叫道:“我们现在就分手吧。”
他只是觉得美佳子的身体有点叫人恋恋不舍。还有那份对自己的情也很难得。但在妻子妊娠这一事实面前有些东西不想舍弃也得舍弃。
“我想,如果是您已经讨厌我了的话, 那就没办法了。我有很多话要说给您听,还想解开我们之间的误解。但您要说我欺骗了您, 我可就没办法再解释了。”
“那么, 您已经不爱我了吗?”
美佳子的声音就像他第一次听到时那样动人,原冈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他想美佳子最终还是不能舍弃他这个温柔善良的男人。
“我怎么会不爱您呢?”
他用一种低低的、具有个性的,但却很有魅力的声音说道。
“有必要的话, 说多少次都可以。说这话有点对不住我老婆。但这次这件事实在是一种巧合。因为我已经有了孩子, 孩子对我来说可要可不要, 因此根本没有打算要孩子。我可以向您发誓, 我跟我老婆只有过两次那种事情。”
这是事实, 没有半句假话,因此原冈加重语气接着说道:“您好像不大相信,但有时确实也有只有一次性关系就会怀孕的时候,那就是女的诚心想怀孕的时候。”
这种说法简直就像在说典子不好。那么你自己就没有责任了吗?他好像听见有一个声音在这样说:你到底是想跟这个女人分手, 还是不想分手?
他自己也拿不定主意。女人的话会使他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但有一点可以说清楚,那就是他还想再享受一段这个女人的肉体。
“我呢,总之我现在是在拼命地考虑怎么做才能让您跟我最幸福,因此我求您不要操之过急,再给我一点时间。”
原冈心里明白一切责任都在自己。本来想用道歉来逃过这一关,可不知不觉却又在给女方以期待。他弄不明白期待和希望这二者究竟有什么不同。二者都是瞬间塞到女人嘴里的糖球。
在那边争得时间的同时糖球本身迟早是要化掉的。这些他心里明明都是清清楚楚的, 可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呢?这一点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既想逃过这一关, 又不想欺骗对方, 这两个意图争执不下, 最后他也只能这么做。
一个星期以后原冈驱车驶向山梨。因为美佳子要求见面好好谈谈。跟平时一样他把高尔夫球用具装进了后车厢, 就把车开了出来。心情的确不像平时那么兴奋,因为他估计这次的谈话不会像上次电话里那么简单,一定是些更加错综复杂的内容。说不定美佳子会又哭又闹地折腾他。
想到这儿他就觉得有点厌烦了, 可又不能置之不理。他觉得无论如何见了面总还是有可能说服她的,用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至少要设法达到暂时停战这一目的。
因为快到夏天了, 路上有点塞车, 用了两个半小时赶到了甲府。到了美佳子住的公寓, 他把车停到了平时来客用的停车场,然后便开始按门铃。可按了半天也没有反应。因为事先说好了到达时间,按理讲她不该不出来开门的。
为慎重起见他往她家里的电话和手机各打了一个电话,两边都设成了留言电话。他想她是不是还在生气呢?可转念一想不对,他今天来的目的就是要跟她好好谈谈这个问题的啊。
这时门开了, 一个中年妇女走了出来。身上戴着围裙看样子像是管理员, 确认了一下,果然是管理员。
“您是不是谷口小姐的客人?”
无奈他只好说是。
“谷口小姐昨天出了交通事故。”
“您说什么?”
原冈的脑袋里首先闪现的是“自杀”这两个字。
“不,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交通事故。不过是她自己开车时撞到了路边的护栏上。”
听到这儿他暗自惊喜。一是美佳子平安无事, 二是至少这两天他可以不受人责怪了。
“现在在中央医院住院呢,说是三四天就可以出院。”
原冈道了句谢就准备往回走, 可转念一想既然来了就不能不去医院看看。这时那个多嘴的女人追了出来又说了句:“她的父母也从东京赶来了, 您现在去的话会撞上的。”
走投无路的男人(1)
美佳子出交通事故已经过了一个星期, 但她却一直没有跟原冈联系。当时因为听说她父母也赶到了医院, 没有办法过去看她, 便直接回了东京。回来后他一直在脑袋里琢磨这件事。
尽管当时公寓的管理员说是一个小小的交通事故, 没受什么大不了的伤, 但当他听说出了交通事故那一瞬间猛然闪现在脑海里的就是:会不会是自杀?当时的震惊和不安至今还留有阴影。
在前几天的电话里美佳子曾自相矛盾地一会儿温顺地说:“我不想成为您的负担。”一会儿又开始责怪他:“您现在跟您夫人没有这种事这是您亲口跟我说的。”
他没有想到妻子的怀孕对她的震动会是如此之大。估计这次交通事故也跟此事不无关系。好在这次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交通事故, 不过也不能排除因为跟自己争吵美佳子险些丢了性命这种可能性。一想到这儿原冈深感此事自己应负有主要责任,便尽量选择一些比较温柔的话语,给美佳子打了个电子邮件。
美佳子:
那天我到您那儿去了,想跟您面对面地把我的想法和心情全部说给您听。
可公寓的管理员告诉我说您出了交通事故。您知道我当时有多么吃惊吗?我当时想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叫我可怎么活呢。幸好听说是撞到了护栏上面, 只受了点小伤, 三四天就可以出院, 得知这一切时我腿都软了。
要知道,您对我来说有多么重要。因此前几天那件事我想好好跟您谈谈, 我们一起找一个妥善的解决办法。
您的伤势怎么样了?如果不是您父母在那儿的话, 我恨不得马上过去照看您。所以我求您, 收到这个邮件后一定要马上给我回个电话。求求您了,我等着您的回音。
原冈
发完邮件原冈又往甲州电视台打了个电话。要是在东京的电视台工作的话, 从屏幕画面上就可以知道大致的情况, 因为是山梨的电视台不亲自去一趟详细情况是搞不清楚的。
“喂,我是东京的原冈, 请您叫一下在你们那里做播音员的谷口美佳子小姐。”
一般来说,如果是往东京的某个大电视台打这种电话的话,接线生一定会十分谨慎,而地方台的接线生却漫不经心地说了句“请稍等”,就放了一段早已过时了的老曲子。
“喂,您要找的谷口小姐现在在家休养呢。”
姓名的后边加上个“小姐”标明了美佳子在这个单位的地位。
“听说她受了点伤, 不知现在伤势怎么样了?”
“已经出院了, 现在接着在家休养呢。”
“是吗?她来上班的时候麻烦您让她给我回个电话。”
“知道了。”
放下电话以后原冈感到非常不安。本来就听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 今天的电话也证实了这一点。他弄不懂的是美佳子既然已经出院了, 可为什么不马上跟他联系呢?是不是打算就这样跟自己分手呢?要是那样的话, 自己也没有办法。但即便是这么打算的, 分手之前也总该打个招呼。对男人来说,没有比不辞而别更令人恐惧的了。
原冈想:“她该不会把跟自己的事对她父母讲吧?”
“怎么可能呢?”想到这儿他立刻推翻了自己的这一想法。不管怎样这种事应该是不会有的。都已经是25岁了的女人了,不可能把自己恋爱方面的烦恼对父母讲。况且原冈又是她母亲妹妹的已经离异了的前夫。两个人的结合本身在世人看来就已经是一种超越常规的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
这时原冈突然想起了美佳子的叫声。“那么说是您欺骗了我?”
他认为只要没有结婚, 就不能说男人欺骗了女人。他怎么也没想到美佳子也会像世人那样以一种既定的世俗观念来看待这一问题。他原以为自己所爱的女人是一个很有个性的、知识型的女性,现在看来像是他自己看错了人。
原冈猛然意识到自己对这个问题的答案一直是错误的,对方对自己的期待跟自己想象的从一开始就是两回事。
当手机响起来的时候原冈马上就有一种预感。因为有一个必须要参加的晚会典子还没有回来。时间已近深夜, 妻子不在, 他刚刚关上了电视, 房间里静悄悄的,电话铃声划破了寂静, 他一听就知道这是情人打来的电话。
“喂、喂。”
是女人的声音。
“喂、喂。”
原冈把手机使劲儿往耳边靠了靠。这个时间在他居住的这个地区听对方的声音像是隔得很远似的。
“喂、喂……”
由于电波的干扰对方的声音经常被吞没。大概是由于疲倦的关系,声音放得很低, 但他认定那是美佳子的声音。
“喂,是美佳子吧。您怎么啦?您究竟是为什么一直不给我打电话呢?”
这之后是一段沉默,原冈起初还以为是电话断了呢。
“喂、喂,您怎么啦,美佳子?”
“我不是美佳子……”
惊愕一瞬间变成了恐怖。原冈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感到自己后背的筋开始发软。打来电话的是四年前已经分了手的多惠子。
因为偶尔要跟女儿见面, 原冈不但把自己家的, 连手机的电话号码也告诉了对方。尽管如此也不该把已经分了手的前妻的声音跟美佳子的声音搞错了啊……他既懊悔,又难以置信,在心里嘀咕道:“姨母跟外甥女的血脉怎么会浓得如此难辨真假?”
脸长得又不像,声音啦动作方面也从未感觉到有什么相像的地方, 可自己却把前妻来的电话当成了美佳子的电话。
“看来这是真的了。”
听到这句话时他才彻底辨认出是多惠子的声音。没错, 是她的声音。他责怪自己“究竟为什么我会把她当成美佳子了呢”。
“我姐姐跟我说这件事时, 我还想再怎么样你也不至于干出那种事情。”
“你到底在说什么呀?”
“你别给我装傻。”
多惠子低声吼道。
“前几天那孩子出了点交通事故这你总该知道吧?那时她在医院抽抽搭搭地哭着把跟你的事都对我姐姐说了。”
“怎么会呢?”
怎么会有这种事呢?一个成年女子不可能把这种事情对父母讲。
“姐姐当然非常震惊, 气得马上就要去找你算账,我死活算把她拉住了。因为我觉得还是应该由我来先把事情搞清楚再说。不过说老实话, 我当时并不相信。真没想到这会是真的……”
“唉,你先等一下,你听我说。”
多惠子根本不理他, 接着往下说。
“我原以为就是再喜欢女人, 你也不至于对美佳子下手的。是这个理吧?即便是我们离了婚, 那孩子也是相当于你外甥女那辈的啊。”
“你先停一下, 好不好?”
“我真的是想这事怎么可能呢?一定是什么人搞错了。看来是我没有看透你。我彻底忘了你是属于那种见了女人就失去理智的家伙了。”
“所以说不是这么回事嘛,你一定是误解什么了。”
“怎么会是误解呢?那孩子把跟你的所有的事都对姐姐说了。你还对她说要跟典子离婚, 跟她结婚, 是不是?可典子不是也怀孕了吗?姐姐说这是一种犯罪, 对我说要去起诉你……”
多惠子的舌头的动法开始显得别扭, 像是在哭泣。对方哭开了, 原冈就越发感到恐惧。他的舌头也开始不听使唤了。
“喂,你知道美佳子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吗?那是个非常敏感的孩子。上中学的时候曾经为不愿意去上学还住了一段时间的医院呢。你不要以为她现在的工作是播音员就以为她是那种轻浮的女孩子。“据说上中学的时候受大家孤立, 轮到她在校内放广播时大家会把耳朵捂上, 轰的一下子跑开。考高中的时候让她进了一所私立的好高中, 在那儿她进了学校俱乐部的广播部。你懂吗?她那是想尝试一下当年念初中时没有做成的事。成人以后因为那孩子内心世界比较脆弱, 找工作也不是很顺利的。
“就是这样的孩子姐姐和姐夫把她当成自己的心尖, 生怕她受伤害, 小心翼翼地、竭尽全力不让她受一点委屈。
“可你却把那孩子给毁了,姐姐哭着说:‘这家伙不但毁了我妹妹, 还让我女儿遭受这种不幸, 那家伙到底在想什么呢?’出了这种事, 作为亲戚我也觉得没有比这更令人伤心难过的了……”
“所以说我让你等等嘛,你也听我说说嘛。”
“你让我听你说什么呢?你想说你跟她是两个人相爱, 绝不是什么逢场作戏。你要说的还不又是那一套。跟典子的时候你也是这么说的。你以为像你这样的年纪不轻又有老婆孩子的男人把自己的行为解释成‘爱’就可以得到人们的谅解吗?你这人是一个典型的混蛋,自私自利,色鬼,世上最坏的男人……”
“……”
“你要找时间跟我姐姐姐夫去说清楚。还有一点我也得跟你说清楚,那就是你不要再去见奈美了。”
“喂,你在说什么啊?我是那孩子的父亲啊,想见的时候就可以见是咱们离婚时说好的嘛。”
“那是那时候的事,是在你跟我外甥女上床之前的事。”
多惠子大声斥责道。
“我会请律师把这件事明确下来,不会再让你跟奈美见面的。你想想看, 那孩子怎么会管勾引自己表姐的人叫爸爸呢?你不要再做美梦了……”
勉强挤出来的声音又持续了一会儿。
“我恨你。四年前我也曾恨过你。现在的恨要比当年增加了几倍。那时候既恨你也恨典子, 现在只恨你一个人。我现在觉得她也很可怜。一想到她今后还要跟你这样的人一起生活, 就觉得她太可怜了。”
这时一种预感如同闪电一般向他袭来。
“你该不会把这事跟典子讲吧?”
“说不准。现在我的情绪还没有稳定下来, 过一段也有可能要跟她讲。”
“你不要那么做好不好?这是我们夫妻俩的事, 跟你没关系, 你不该跟着乱搀和嘛。”
话说出去之后他意识到自己说走嘴了。即便是对已经分了手的妻子,“没关系”这句话也是绝对不能讲的。果然不出他所料,在那之后多惠子的语气变得更加尖刻。
“你说什么?这是你们夫妻俩的事?你把别人家的女孩糟蹋个一塌糊涂, 还说是什么你们夫妻俩的事!你也真说得出口啊?我告诉你,这早就超越了你们夫妻俩问题的范围了,你懂不懂?”
“我求求你了。她现在正怀着孕呢,是最关键的时期。你能不能替我考虑考虑?”
“唉,既然对你来讲你妻子是那么重要, 那你为什么还要背叛她呢?而且你跟美佳子不也说过这种话吗?什么‘工薪阶层离一次婚还能被原谅, 离第二次就不再会被人原谅了’等等。不过,要是你的话, 就该问题不大, 世上的人会认为那是没有办法的事。
“喂,有一个问题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我不明白像你这样的人为什么要结婚呢?不结婚的话, 你不就可以从一开始就不受女人的束缚, 从一开始就可以一个人尽情地享受人生了吗?”
“不管怎么说我求你现在绝对不能把这事告诉典子。以后我会跟她讲的。”
世上真的会有这种事吗?前妻恐吓他说要将他跟情人的事告诉他现在的妻子。
要是被典子知道了她会怎样呢?他越想就越觉得有点天旋地转, 弄不好她会张嘴说跟他离婚。在这个问题上关键还要看典子的贞操观念如何。那个怪电话是谁打来的他十分清楚, 也知道有浅沼裕介这个男人的存在。
可原冈还是弄不明白女人要是自己也背叛了丈夫的话, 对丈夫的行为会不会持宽大的态度呢?他觉得这不太可能。不管自己怎么背叛对方, 可男人是绝对不会原谅自己妻子不守贞节的。这一点男女都一样。相信对其他异性以心相许是自己的特权, 在这个问题上大概男女都是一样的。
“这只是你们自己的事?”
多惠子边哭边说着。
“就是你想要厚着脸皮建立一个幸福的家庭也没那么容易的。你毁过我两次。第一次是我自己一个人, 第二次是我们全家。我已经没脸再见我的姐姐了。亲戚们也不会原谅我的。你听着, 我是绝对不会原谅你的。”
手机的通话灯灭了。房间里冷气设备非常完善, 可他脸上的汗却一个劲儿地往下淌。他朦朦胧胧地意识到像是发生了件不得了的大事。他还知道昨天和今天围绕他原冈的周围世界简直变了个样。
“最终他们会把我怎么样呢?”
这种场合人们常说的这句话此时不觉脱口而出。
接线生通知他说有外线电话进来了。
“是一个姓谷口的人来的电话。”
由于过于紧张, 他的喉咙几乎塞住了, 唾液也润不上来了。
“怎么样?我可以给您接通吗?”
“啊,麻烦您……”
他本想让接线生说他不在,但转念一想那样的话事情会变得越来越复杂。接线生没说是男的还是女的, 他估计大概是美佳子的父母。一瞬间他在心里祈祷:“但愿是美佳子的母亲。” 要是来查问女儿恋爱方面的事, 母亲要比父亲好谈多了。男人总是要加入一些嫉妒的成分在里面, 那种憎恶的情感也会使事态变得越发复杂化。但要是跟母亲谈的话, 就要好对付多了。 然而听筒对面传过来的是一个中年男人屏住气息的声音。在他拿起听筒接电话之前对方一直在静静地窥探着这边的动静。虽然没有听到声音, 但凭感觉能判断出是男是女。对方开口讲话时证实了他的感觉是正确的。
“我叫谷口帮男。好久不见了。”
“啊,真是如此。”原冈也回了句不着边际的话。但他对这个名字没有一点记忆。
“我见过您两次。一次是在宫崎的伯母的葬礼上, 另一次是在下马的义父的法事上。您对我可能没有什么印象。”
被对方那么一说, 他倒想起来自己是跟一些穿着丧服的男人们一起喝过酒、吃过饭。不过对那些平时没有什么来往的妻子的姐姐的丈夫不可能有什么很深的印象。
“绕那么一大圈, 您可能更糊涂了,还不如直接告诉您我是谷口美佳子的父亲。”
听对方这样无聊地绕来绕去, 他也差点儿回了他一句“就是嘛”,话到嘴边,他下意识地慌忙闭上了嘴。
“原冈先生。”
美佳子的父亲突然改变了语气,像是客套话告一段落, 该进入正题了那种架式。
“原冈先生,我今天能不能见您一面?”
“今天啊?……”
他今天预定要接待一个特意赶到东京来的批发商。
“对不起,今天因工作关系一定要见一个人。”
“那么明天怎么样?”
明天也是为了收集信息, 约好跟女性杂志社的总编和同行业报社的记者一起去喝上好的葡萄酒。显然哪一天的日程安排都比去见一个与自己有了肉体关系的女孩子的父亲要有趣得多。
“明天也有安排……”
“要是那样的话, 我等您就是了。再怎么忙,也不至于忙到后半夜一两点吧?”
当他弄明白看样子不见面是躲不过去的时候, 便跟美佳子的父亲约好当天十点见面。他认为这东西跟做胃镜一样, 既然决定做就要趁早做。
谷口在电话中说见了面我会马上认出原冈先生的。见面的时候果真如此。还不到十点,当他推开酒吧门时就见一个坐在靠近门口处的男人正朝他点头示意。是个戴着副眼镜、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但脸上的肌肉已经开始松弛了的很普通的中年人。长得不太像美佳子。这时他想起来已经分了手的前妻的姐妹长得都是很周正的。他想美佳子大概像她的母亲吧。
“百忙当中占用您的时间不好意思。”
谷口嘴上虽然很客气, 但透过他穿的西装可以感觉到对方在有意识地控制自己的愤怒和焦虑。谷口递给他一张名片,像是在羽田附近的一家机械公司任点什么要职。他听美佳子说过她父亲曾经担任过某大公司的部长, 退休前被调到现在这个地方。
看年龄像是还不到六十岁。谷口看上去非常老练, 他并不急于进入正题,又叫了一杯威士忌, 跟原冈东拉西扯地聊着,聊的都是些跟原冈也曾经有过来往的一些亲戚的事。对原冈来讲都是根本没有什么兴趣的话题, 但仅仅四年的光景就已经死了三个人, 倒是令他很有点吃惊。
“都是我老婆这边的亲戚。那边的男人的体质不知为什么好像都很容易得癌症。不过这些倒是跟我们没有什么关系。”
当原冈想到眼前的这个男人曾经跟自己是连襟时,内心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当他把杯子里的酒一口干了之后,谷口开始进入了正题。
“我找您是要和您谈谈美佳子的事。”
“这个我清楚。”
为了显示自己的诚意,他一口气说了下去。
“我想您也一定听说了,美佳子前几天出了点交通事故。虽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故, 但精神上受的刺激像是很大, 当我们赶到那儿时,一看到我们,她就哇的一声哭开了。而且把跟您的事也全都告诉了我们。”
原冈默默地低下了头。
“我当然也很吃惊, 比我更吃惊的是我老婆。因为她是您前妻的姐姐啊!我老婆当时号啕大哭, 说这是您在向我们复仇。”
“复仇?”
“她说这一定是因为您憎恨我们谷口家族的缘故,因此不仅欺骗了自己的妹妹,还要欺骗自己的女儿,说您是打算毁了我们全家。”
“这怎么可能呢?实际上,我跟美佳子是在去年秋天公司同事的结婚典礼上遇见的。我不认识她, 是她在典礼上听见人家提起我的名字, 自己主动过来跟我打招呼的。”
“您想逃避责任吗?”
“我没有这个意思。”
这时他看明白了对做父亲的无论怎样解释,恐怕也不会被理解。又不是自己强奸了美佳子, 对方是个已经二十五岁了的地道的成年人。两个成年人在女方明明知道男方已有妻室的情况下相爱了。在那期间有可能自己是说过一些让对方抱以希望的话, 但那无非是一些在那种场合顺口说出来的话。
一切都是在双方默认的前提下开始的, 现在又面临着妻子怀孕这一严重的事态。可美佳子却像一个十五岁的少女似的,跟自己的父母哭诉了与他的一切。这一点他是完全没有预料到的。大概是因为原冈的这种心情已明显地流露在脸上, 谷口的口气变得平和多了。
“那孩子应该说她太孩子气呢, 还是应该说她太单纯呢?总之是那种不太习惯男人的女孩子。”
听到这儿原冈心里想:“话是这么说, 可您女儿也并不是什么处女啊!”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他马上反省到自己这么想有点太卑鄙了。
“那孩子从小就有那么股劲儿, 越想不开就越爱钻牛角尖。上大学二年级的时候突然说非要当什么播音员,我和妻子都说那东西不是想当就能当的,可美佳子却利用晚上的时间专科学校听了很多讲座,什么富士电视台啦东京电视台的暑假短训班她也都一个不落地参加了。为此她后来都参加了富士电视台的最后一次面试, 可还是没有被录取。
“那时女儿非常灰心失意, 整整有半个月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饭也不怎么吃。您听了这些有可能会觉得很厌烦, 她就是这样一个孩子,无论做什么都是拼命地去钻牛角尖。”
听到这儿原冈又差点说了句“她的这些特点我都知道”,话到嘴边,他赶紧咽了回去这种场合,如果回答说“是吗”,听上去有点像是在说与己无关的事;但若回答说“好像是这样吧”,又怕对方责怪自己“你明明知道这些却还要诱惑我的女儿”。琢磨来琢磨去他想这种场合大概还是不做声为好。
“美佳子说非要跟您结婚不可。坦率地讲我真不知道您的什么地方让女儿那么着迷。我妻子举出多惠子的例子, 想对女儿说明您是一个怎样玩弄女性的男人, 可她却哭着说您不是那种人, 闹得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不过原冈先生,听说您跟我女儿许过愿。您像是对她说过您一定跟您妻子离婚, 让她等您, 是吧?那么也就是说这件事不单单是我女儿一个人的一厢情愿了?”
“请您等一下, 好不好?”
原冈不由得叫了起来。
“我大概的确是说过‘您等一下’这句话, 不过我当时讲这话可并不是您说的那个意思……”
说到这儿时下边的话该不该说他犹豫了一下。“有可能我会跟我妻子离婚, 跟您结婚。或者是跟您分手, 跟妻子言归于好。不管我最后选择什么, 您都要像现在这样耐心地等待, 不要擅自行动!”这些话怎么听都是那种自私自利的男人只顾自己的主张。
“不管怎么说美佳子一直对您抱着很大的期望。您也的确是说过这种话。那么作为成年男子,您是不是应该负起您应该承担的责任来呢?”
谷口的眉间藏着一大块黑痣,说这话时他的那颗黑痣也抽动了一下。除了谷口之外, 他还认识一个有这种眉毛的男人, 就是那个大阪的批发商店的总经理。特点是操着一口柔和的大阪话喋喋不休地讲, 但最后是绝不让步。
“您的意思是想让我怎么样呢?”
“我想让您跟您妻子谈谈。”
黑痣突然停下不动了。
“您大概是想像以往那样把跟我女儿的事私下了结了,是吧?但那样的话我女儿也太可
怜了。因此我希望您能把这事作为你们夫妻之间的问题好好烦恼一番, 好好商量一下。”
“这一点还请您原谅。跟美佳子的事我本来也打算找她好好谈谈, 请求她的宽恕。”
“请求宽恕?”
眉毛下边的眼睛露出了憎恶的目光。
“请求宽恕是什么意思?您是想就这样顺势把美佳子甩了, 是不是?您的意思是这件事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是不是?”
“这您也清楚,我妻子现在正在怀孕,这种时候怎么能谈这种事呢?”
“我希望您能问一下您妻子的意见。”
“这不可能。等孩子平平安安出生之后还有可能, 现在不是谈这种事情的时候。这您总该能理解吧。”
“可我女儿说她已经给您妻子写了信。”
“您说什么?”
最后那个字的发音都有点嘶哑了。一直在摆弄酒杯的手指开始发抖, 他简直弄不明白现在他的周围到底发生了什么。
“现在已经不是您说这种话的时候了,原冈先生。”
美佳子的父亲郑重地说道。
“那大概是今年一月份的时候,”典子朝上翻着眼珠拼命地回忆着。“有个叫石渡的人往我们公司打来个电话。他说他是在你们公司工作过的叫希的女孩子的未婚夫。他告诉我有关你的很多事。说是由于你的缘故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弄得一塌糊涂。他还说迟早他是要原谅她的, 但这需要多长时间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是那个家伙啊。一想起他原冈就恨得咬牙切齿。什么石渡、希、美佳子, 为什么这些人都要把自己装扮成被害人呢?自己不过是把女人想要的东西按照本人的愿望给了她们, 仅此而已, 可为什么自己就一定要被认定是加害者呢?
“你大概是在外边偷情, 这我早就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这次人家打来电话证实了我的感觉。对你我真是太失望了。当时我想干脆跟你离婚算了。不过我也有我的顾虑。像我这样跟有妻室的男人结婚,人们把它叫做掠夺婚, 不到万不得已是不好离婚的。我最忌讳人家说‘看看怎么样, 这是报应啊’!所以我才一直装作不知道,但我现在才意识到自己的这种做法实在是太懦弱了。这次通过美佳子的事我彻底明白了这个道理,这种事不想正视也得正视,直到看清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为止。”
虽说是盛夏的季节,典子身上却穿了件长袖针织开衫。腹部已经明显隆起了。
“喂,你爱美佳子吗?”
像是有人告诉他要用过去时态来回答。如果用了过去时, 虽然需要一段时间,但总还是可以蒙混过关的。很多男人也都是这么做的。
这种时候应该是在老实地回答说“我曾经爱过”或“曾经喜欢过”之后再加上句“但这都已经是过去了的事情”来乞求妻子的原谅才是。事实上对美佳子他已经没有以前那么多的爱了。那种如痴如醉的爱早已淡化了许多, 原冈现在只是在拼命地往下拉那些缠绕在自己身上的网丝。
也正因为如此跟美佳子的事他才会用过去时来回答。但他转念又想自己这么做究竟有什么意义呢?这样做了, 跟妻子的生活大概又会重新开始, 在那种生活里还会增加一个小婴儿。
但那跟以前的生活相比又有什么不同呢?今天在这儿跟典子道了歉, 引咎自责,欠下她的情, 大概就要赎一辈子的罪。自己难道真的想过一辈子那样的生活吗?
“我自己也不知道。”
原冈垂下了头。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我们还是先分手吧。”
典子用的简直就像先去趟超级市场买点东西再回家的那种口吻说道。
“不过现在离婚的话, 这孩子就成了私生子。我想等孩子出生之后上了户口再离婚。这孩子再有五个月就出生了, 再加上三个月, 一共八个月。要是八个月的话,总还是可以忍耐的。” “那样的话,”不知为什么这时原冈一直憋在肚子里的愤怒终于爆发了。是一种从情理上说不过去的莫名其妙的愤怒。按道理讲,本来自己是属于那种不守贞节的受审者, 可他却终于把那件事说了出来。“那样的话你好去那个家伙那里, 对吧?去这个孩子的父亲那里。” “唉,你在说什么?”
典子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眼睫毛的长度让人感觉不自然, 这又加深了原冈对她的怀疑。
“你是说我在偷情?”
这时典子的眼睛像是在说“你究竟想说什么啊”,一瞬间她的眼睛显得非常困惑。由于过于震惊, 她脸上的表情显得很纯净。
他想:“这会不会是一场误会呢?”但这种不安反倒使原冈的态度变得更加强硬。
“我是有很多证据的。”
边说边用眼睛瞪着妻子。
“你跟一个叫浅沼裕介的人一直有来往吧。去年去大阪出差时你们也是一起去的。大概去纽约的时候也是跟那家伙事先商量好去的。”
他一口气说完这些便开始观察妻子的表情。该说的话到底说了出来, 他这么做的目的是想看看妻子此时的反应。
不知是出于一种恐惧心理, 还是出于一种震惊,或是悲伤,或是悔恨, 还是出于一种突然间冒出来的想硬撑着的一种企图, 总之他是把想说的话一古脑地都说了出来。说穿了是想看一看对方究竟如何反应。
典子的嘴唇轻轻地动了一下。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是原冈完全没有预料到的。
“没出我所料。”
典子慢慢地点了一下头。
“真的是没出我所料。”
“你是说什么没出你所料?”
“你那么胡思乱想大概都是因为高桥的缘故,就是那个我曾经为你介绍过的电影综合艺术社的经理。”
突然冒出来个高桥的名字原冈有点害怕了。高桥是为他解开这个谜的幕后人物,他怎么也没想到典子会一开始就把他的名字说出来。
“我通过观察高桥, 就怀疑他是不是在背后做了些什么。不过我怎么也没想到像他那样自尊心那么强的人会给你打电话……”
“你究竟想说什么呀?”
“坦率地说我跟高桥曾经有过暧昧关系, 不过那是在跟你结婚以前的事。”
原冈的脑海里浮现出只见过一次面的高桥的面孔。比实际年龄显得要老一些,看上去有些神经质。典子现在坦白了, 说她曾经跟他有过暧昧关系。
“那是我刚刚开始做现在这个工作的时候, 认识了高桥, 他教给了我很多东西。我们之间也的确有过爱情。但是, 我跟高桥先生年龄相差很多, 当然他也有妻子。正因为如此我们分了手, 打那以后直到现在我们仅仅是一般关系的好朋友。”
“这不太过分了!”
他突然变得怒不可遏, 他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听什么妻子过去的恋爱故事。什么叫“好朋友”?男女之间不可能存在那种东西。明明知道这些, 可还跟过去的情人一直来往, 这才真正叫不守贞节呢。
还有那个什么“也有妻子”究竟是怎么回事?原来典子在跟自己之前就跟有妻室的人有过交往。不过是那个男人后来跟典子分了手, 而好心的自己却为了典子把老婆孩子都扔了。
“那么我问你, 你跟我结婚以后还跟那家伙来往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过去跟他之间的确是有过一段交往, 但就是现在高桥对我来说也是不可缺少的人。工作上也借人家很多力, 但是亏心事可是一点都没有做过。这点我可以发誓。”
“那么这个一点亏心事都没有做的男人为什么要往我们家打电话呢?还亲口告诉我说‘您夫人在外面跟人偷情呢’。”
“那是他误解了。”
“那我问你, 你跟那个叫浅沼裕介的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浅沼先生……”
典子的嘴唇扭曲了一下。
“是这样。高桥怀疑我和浅沼先生的关系,不过那可是无中生有。他这个人,我没跟任何人讲过, 从体质上来讲根本爱不了女人。”
“原来是个同性恋啊!”原冈在心里嘟囔道。听到这些自己也觉得有点滑稽可笑。
“我跟他很投缘, 因此我们关系很密切。但这是在我知道他是那种体质的人之后才决定这么做的。”
说到这儿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脑袋里的这段宁静是由于这突如其来的混乱造成的, 还是由于事已至此只好持达观态度这种观念造成的。既有一种做了件无法挽回的事的感觉, 又有一种超脱迷津之感。
为此,他对典子的话已经开始反应迟钝。
“你就是这样一直在怀疑着我, 是不是?真没想到你是这种人。你自己那边干着那么多见不得人的事, 这边却在用同样的目光怀疑着我,一想起这些我就伤心得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他犹豫这时候该不该说声“对不起”, 但嘴巴却怎么也张不开。一点都张不开那就意味着自己根本没有说那种话的心境。
跟高桥的事真的只是过去的事吗?还有那个叫浅沼的真的是同性恋吗?
原冈的内心还憋着很多疑惑,他意识到自己像是根本不相信那种自己说自己是清白的、是守贞节的那些话。
“不管怎么说我们是要分手的。不过不是现在, 而是过一段时间以后。因为我不想让这个还没出生的孩子成为私生子。”
典子说完这些, 用手抚慰了一下衬衫下面的小生命。
“告诉你,跟你结婚前我母亲曾经多次对我说, 会为别的女人抛弃自己妻子的男人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有第二次就有第三次。说我迟早也会有像你前妻那样哭的时候。她说要是你身边再出现个年轻女孩子, 我就会被无情地抛弃。遗憾的是我母亲的话真的应验了。”
这时他第一次看见从典子的眼睛里流出了晶莹的泪珠。
最终章的男人和女人
今年的东京天气异常炎热, 您过得还好吧?突然冒昧地给您写这封信, 还请您原谅。希望您不要中途撕掉, 耐心读到最后。您还记得我吗?我是在台场宾馆跟您夫人在一起时跟您见过一面的高桥。还有, 深更半夜给您打电话的也是我。这些您好像已经知道了, 是吧?
那时候我由于一种过度的嫉妒心理, 几乎达到了不能自制的程度。在胡思乱想当中凭空捏造了个典子的情人, 并嫉妒得近乎丧心病狂, 一心要将两人拆开, 还以为只有您才能做到这一点, 便给您打了那个电话, 做了件与年龄不符、有失体面的蠢事。
虽然自己也清楚自己没有资格嫉妒, 但还是执拗地盯过那个男人的梢。那个时候也许我的脑子真的是有点不太正常。
听说典子已经跟您说过了, 因此我也就坦率地告诉您, 我曾经跟典子有过暧昧关系。那是典子大学毕业、刚刚开始做现在这个工作的时候。在我教给她有关电影方面的各种知识的过程中萌发了对她的爱。
虽说是爱, 但更确切地说是年长她许多的我陷进了情网, 而典子不过是被强拖了进去。我曾经几次提出要跟她结婚, 后来才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那时正赶上我妻子因为乳腺癌刚做完第二次手术。按理说她应该是嫁到了个经济条件多少宽裕一点的家庭, 可我却为了自己的兴趣爱好将父亲遗留下来的财产几乎弄个精光。为此让妻子受了很多苦, 这样我怎么也不忍心扔掉自己的妻子。
没有多久典子和我分了手, 又过了一段时间她跟您结婚了。这件事给我带来的震撼我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我没有做到的事您做到了。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我当时非常敬佩您这种排除一切阻力、开辟新的人生的勇气, 并非常悔恨自己为什么没能做到这一点。
两年前我妻子去世的时候我才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如果在这短暂的人生中不能跟自己喜欢的女人一起生活, 那是无幸福可言的。
昨天典子跟我讲述了一切,并对我讲了下面这些话。她说:“当我知道他在外边偷情的时候别提有多伤心、多难过了。但他是为了我抛弃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所以当时我想他就是在外面偷一两次情,我还是要忍耐的。”而且关于您她还说过这样的话:“他那个人就是再换一次女人也一定不会持续多久的,因为他的一生就是为了寻找喜欢的女人而不断长途跋涉的一生。”
我回答她说那作为一种人生不是也不错吗?整个人生自始至终都在追求与自己喜欢的女人一起生活, 这不是也很了不起吗?
我决定再向人生挑战一次。听说典子明年就要跟您离婚了,我准备恳求她跟孩子一起到我这儿来跟我一起生活。受您的激励, 我也要把跟自己喜欢的女人一起生活这个幸福抓到手。 啰啰嗦嗦地写了一大堆无聊的话,我不过是想告诉您典子绝对不是那种在外面偷情的女人。她肚子里的孩子也当然是您的孩子。是我让您产生了不该有的疑心, 还希望您能够原谅我,并希望您能宽宏大量地让她走上新的人生。 但愿我们还会有机会见面。
高桥祥太郎
原冈先生:
您还在生我的气吗?我当时也是出于无奈。出了交通事故以后不知为什么我好像变了个人,心想如果就这样被原冈先生抛弃了的话, 还不如死掉的好。这样当我见到父母时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 哇的一声哭开了, 就把跟您的事全都说了出来。不过听说您昨天还和我父母谈过话, 是吧?孩子再有三个月就出生了,再等三个月也就是六个月后我们就可以结婚了, 对吗?
我母亲很担心等孩子生出来以后, 看到孩子那可爱劲儿, 原冈先生有可能会改变主意。我想那是不会的, 对不对?因为我也马上可以给您生个可爱的孩子的。
现在我很幸福,嘴上总念叨着再有半年、再有半年的,每天都在日历牌上画着圆圈。真的是用不了多久原冈先生就要变成我的人了,对吗?
美佳子
吃过午饭原冈跟同事们一起走着, 已经到了谁都不再想脱掉上衣的季节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空气已变得凉飕飕的, 而且也逐渐开始越来越清新。虽说是市中心的空气, 但呼吸起来却能让人感觉到跟夏天明显不同, 非常舒服。
“我总在想那个个子高高的女服务员。”
东又像往常一样突然地来了这么一句。
“长得真不错, 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但听说离过一次婚, 而且还有个孩子,所以很失望。”
“离过婚就不好吗?”
“不,那倒不能那么说。”
那态度明显是顾虑曾经离过婚的原冈。
“好,不谈这个了。我跟你说,我认识一个人比我要厉害多了。离了婚又结了一次婚之后,现在又跟别的女人有了很深的关系。为了那个女人他打算再一次扔掉现在的这个家庭。
而且听说他老婆现在正在怀孕。你说这种事情会被原谅吗?”
“估计不会吧。”
这时一个叫做三枝的年轻职员天真地说道。
“再怎么样, 像我们这样的公司也不会原谅离过两次婚的人吧。因为这意味着这个人没有鉴别人的能力。”
“在新闻报道行业或许会有一些离过一两次婚的人, 可像我们公司这样的地方就不一样了。”
仰望着天空原冈心里在想,还有四个月,那时典子将离他而去, 高桥将向她表白求婚, 美佳子的父母也会死死地缠住自己不放,而且不知不觉地跟美佳子许过的诺言也许会变成事实。
“还有四个月。”
原冈咕哝道。他也曾由衷地向上苍祈祷过希望自己能换一个环境。他想如果能从这个什么出人头地、明哲保身的世界里解脱出来,做一个自由人该有多轻松啊!但他同时也清楚地知道要到另一个环境中去, 也是需要相应的才能的。原冈早就意识到自己没有那个才能。
“还有四个月。”原冈又自言自语道。到那时公司的人该会多么震惊啊,人们会议论纷纷说身为工薪阶层的原冈又要结第三次婚了。
他仿佛听见高桥在说:
“您真了不起!自始至终都在追求与自己喜欢的女人在一起生活这个人生目标。”
事实上难道真是这样吗?说句心里话自己现在既不想跟美佳子结婚,也不想再跟典子维持现在的这种生活。
“还有四个月。”
原冈又开始仰望天空。现在自己还有可能回到典子的身边吗?不,那是不可能的。典子对自己的情感已经彻底没有了。
如此谨慎、孤独的自己为什么一定要接受这第三次结婚的命运呢?“世上的人都是一直到死都在扮演着不是自己的自己。”他记不清这话究竟是谁说的了。
“喂,谁来救救我啊, 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啊!”
原冈拼命地扼制住了一种由喉咙深处像吐泻物似的涌上来的呐喊。
“还有四个月。”
不知什么时候,自己查数的声音变成了美佳子的声音。
(全文完)